荒域。</p>
站在山頭之上的李長歌，表情并沒有任何的殺意顯露。</p>
他一直是這么一個溫和的人。</p>
即便他剛剛對著自己的師父，說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p>
我能殺了您。</p>
用上了您這樣敬畏的稱謂。</p>
所以語氣之中，并沒有絲毫讓人覺得厭惡的地方。</p>
的確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啊。</p>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僅僅是齊梁，北魏，淇江南北，整片中原的江湖，都流傳有這么一句話，哪怕是極北之地超脫世俗的風雪銀城，亦是如此。</p>
所以長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斟酌了許久。</p>
他這句話中并沒有殺氣。</p>
這不是一種威懾，這是一種很平淡，語氣很自如的陳述。</p>
他的確能握住這柄“因果”。</p>
所以他的確也可以殺死他的師父，眼前這位女子面容的“風雪銀城城主”。</p>
這樣一張如瓷器一般精致的女子面容，在風雪之中隱顯。</p>
李長歌微微抿唇。</p>
他想到了腦海里的那副畫面。</p>
他明白了自己“看到”的那個女子，究竟是誰了。</p>
原來是自己的師父。</p>
世間之事，真是荒唐吶。</p>
“女子城主”先是微怔，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最為得意，也是最為忌憚的首徒，居然趕到了銀城。</p>
出關之后，她便以一令遠拒李長歌歸城，一半算是忌憚這位劍心通明的大弟子回到銀城之時，看出了自己的端倪，一半算是擔憂這個殺力驚人已成氣象的徒弟劍仙，趁著自己虛弱之際，“大義滅親”。</p>
以他的性格，又怎么會對南海圣會的留仙碑感興趣？</p>
正是算準了這點，她才會遠赴南海，行此大計。</p>
世間之事，真是難料吶。</p>
女子城主微微抬起頭，看到李長歌懷中抱著一柄刀鞘。</p>
大夏龍雀，妖刀刀鞘。</p>
李長歌不遠萬里南下南海的緣由，其中竅穴，便明白了七八。</p>
她譏笑說道：“怎么，換了一副面孔，就不認我這位師父了？有能耐了，就要‘大義滅親’了？”</p>
站在山頭的年輕男子搖了搖頭。</p>
李長歌深吸一口氣：“七歲的時候，長歌被您救了一命，帶回銀城，結下了拜師大禮，從那天起......”</p>
“便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大恩大德，永生難忘。”</p>
這句話說完，他輕輕躍下山頭。</p>
濺起一地灰塵。</p>
灰塵里有人輕輕咳嗽：“北地里大雪凍人，長歌身子不好，幼年未逢上師父之時，便在雪地里飲雪豹奶，與虎狼伴，好在身有劍骨，勉強活了下來，卻不免被人輕賤，侮辱。”</p>
這句話說出來，荒域里的諸人有些愕然。</p>
這位銀城的大弟子，并非一帆風順，年幼之時，未嘗少吃苦頭。</p>
所有人都只道，這位風雪銀城入世的大弟子，是一位受上天眷顧的寵兒，生來背負劍骨，自幼在圣地長大，一入江湖，便是天榜第一，一路走來，順風順水，未曾吃過一丁點苦頭。</p>
如今聽到這席話，才知李長歌原本是個孤兒，孤苦伶仃，一人為生。</p>
只是有些人的表情，便顯得精彩起來，值得回味。</p>
尤其是北魏西關陣營之中的幾位大人物。</p>
江輕衣瞳孔微縮，欲言又止。</p>
任平生一只手掌按在了他的肩頭，搖了搖頭。</p>
羽公老人則是眼觀鼻鼻觀心，緘口不言。</p>
李長歌從灰塵之中走出。</p>
他一字一句說道。</p>
“若無師父，長歌活不過十歲。”</p>
“若無師父，長歌不會走上修行之路。”</p>
“若無師父，長歌這一身劍骨，早就凍死在冰天雪地里。”</p>
他走到小殿下身旁，溫柔說道：“殿下，這件事，便讓長歌做個了斷。”</p>
易瀟沉默片刻，松開了攥緊銀城城主的衣領。</p>
寬大黑袍落地。</p>
那個女子跌坐在地，身軀愕然，看著自己的大弟子，將妖刀刀鞘插入身旁地面。</p>
李長歌先是揖了一禮，然后跪伏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p>
他抬起頭來，額頭有模糊血痕。</p>
“這個磕頭禮，是還給師父七歲那年救命之恩。”</p>
第二個頭。</p>
“還師父知遇之恩。”</p>
第三個。</p>
“還師父授藝之恩。”</p>
接著便是沉悶的叩首砸地，還有那個男人發自肺腑，絕不含糊的感激聲音——</p>
“還師父贈酒之恩！”</p>
“還師父賜劍之恩！”</p>
......</p>
......</p>
十八叩首，一個比一個沉重，一聲比一聲洪亮！</p>
李長歌最后抬起頭來，未曾動用元力，單純以肉身叩首，砸得灰塵揚起，顯得他有些狼狽，額前一片鮮血淋漓，微亂發絲沾染了血漬，一雙眸子卻是無比的清明。</p>
他挺直脊背，認真說道：“這十八叩首之恩，長歌本想以余生侍奉師父，常伴銀城，以此來還。”</p>
跌坐在地，尚未從愕然狀態中醒轉回來的女子，聽到了一句不敢相信的話。</p>
“師父戰死鬼門之后，長歌便再沒了這個機會。”</p>
愕然。</p>
大驚。</p>
接著是大怒。</p>
她一巴掌摔在了自己這位大弟子的面上。</p>
李長歌雙膝跪地，被身材高大的女子迎面摔了一個耳光，不躲也不閃，也不動用元力，面頰一邊顯出猩紅的掌印，整個人幾乎要被這個耳光砸倒在地。</p>
李長歌的發絲垂下，遮住眼簾。</p>
他笑著搖了搖頭。</p>
他輕聲說道：“長歌本以為，師父徹底死在了鬼門啊。沒想到......還有一點意識未能消散。”</p>
女子城主不敢置信看著自己摔出那個耳光的手掌。</p>
之前那個摔掌的動作，幾乎不受自己控制。</p>
在神魂的最深處，有某個原本已經稀釋淡薄到不可看見的魂魄，憤怒不可遏止。</p>
“師父。”</p>
李長歌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女子。</p>
自己的師父可以換一張臉，甚至換一副皮囊。</p>
可若是連魂魄都換了，只留下皮囊呢。</p>
那個對自己擲出酒壺，叮囑自己臨行小心的男人，還會回來嗎？</p>
不會回來了。</p>
已經死在了鬼門。</p>
這些年他長居塞外，早就聽聞了銀城城主的傳聞。</p>
師父死在了鬼門。</p>
至少如今的天下人，是不認他這個師父的。</p>
可眼前的女子，魂魄里還留著師父的殘余，這是師父留在這世上最后的東西了。</p>
李長歌輕聲喃喃：“一日為師，終生為父......”</p>
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啊。</p>
他望向眼前的女子，眼里空空蕩蕩。</p>
除了悲哀，什么也沒有。</p>
“可，你還是我的師父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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