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不停。</p>
一截白骨，還有血肉粘附在其上，緩緩滾至風雪銀城城主的手邊，那截骨頭森白又血腥，鋒利得像是一把劍，可這把劍的主人，此刻看起來，卻像是一個垂垂將已的死人。</p>
李長歌的腰腹之中，因果劍氣開始肆虐，失去了劍骨，他便再也無法壓制住這柄舉世無雙，極其挑剔主人的仙劍。</p>
好在獨孤的那位主人，“大發慈悲”催動心力，扼住了因果想要以劍氣炸開血肉的沖動。</p>
李長歌深吸一口氣。</p>
他雙手握住劍柄，閉上眼，感應著鋒銳無匹的劍鋒，緩緩從血肉 縫隙之中緊貼退出。</p>
略疼。</p>
他倒著持柄，從腰腹之中拉扯出了仙劍。</p>
“因果”之上，鮮血淋漓。</p>
因果，因果，這便是因果。</p>
李長歌的面色上浮現一抹紅暈，他沒有松開劍柄，而是搖搖晃晃站起身子，將劍身插入大地之上，雙手杵劍，全身的重量，就這么壓在了仙劍之上。</p>
他深吸一口氣，認真說道：“你的恩，我還了。你的債，還沒算。”</p>
還恩？</p>
風雪銀城城主有些微怔的看著骨碌碌滾至自己手邊的猩白骨頭，聽到后面的話時，面色已然有些扭曲。</p>
還債？</p>
還什么債？</p>
風雪之中，她看到那個病怏男人杵劍而立，眸子微闔，再睜開時，倒映著跳躍的火光。</p>
大雪里有火燃起。</p>
若干年的那場若水寨大火，就是在這么一場風雪之中燃起的。</p>
那場燒去了世間上善的大火，如今殺死了自己徒弟的最后一絲天真。</p>
他居然真的舉起了劍，以劍為拐杖，一步一步，向著自己走了過來。</p>
不可能！</p>
他明明失去了劍骨，為什么還能握住“因果”？</p>
女子城主面上已沒了血色，此刻跌跌撞撞站起身子，有些驚恐的轉頭，發現前后左右，盡數被劍氣包裹，劍氣龍卷之中，居然沒有一絲退路。</p>
因果劍氣，將自己的太虛之力，都絞得粉碎。</p>
她尖聲叫道：“大逆不道，你想要弒師？”</p>
風雪之中的病怏男子沒有回答她。</p>
太虛之力已經被切斷。</p>
為何還有如此多的大雪，紛至沓來？</p>
越來越多，來勢洶洶，將眼前的一切都遮住，女子城主只顧跌跌撞撞后退，直至退到凌厲的劍氣之外，肩頭被劍氣削開了一道血口，才尖叫著停住步伐，轉過頭來，才發現自己在大雪之中，甚至看不清楚，拎著因果仙劍而來的男人，究竟離自己還有多遠？</p>
無形的等待，提心吊膽的迎接死亡，是最令人感到驚恐的事情。</p>
風雪之中的腳步聲音緩慢又堅決。</p>
李長歌虛弱的聲音摻雜在大雪之中。</p>
“一殺......還一殺。”</p>
停頓，繼續前進。</p>
“一報，還......一報。”</p>
語氣逐漸堅決。</p>
“一恩，還，一恩。”</p>
到了最后，聲音便如同若水寨里的那場大火，雖然在鋪天蓋地的大雪之中，顯得卑微而渺小，卻無法讓人忽視，這份蘊在骨子里的憤怒。</p>
“一怨還一怨！”</p>
風雪之中一劍遞出。</p>
這一劍，比洛陽城中那襲紅衣遞出的亡命一劍，還要無法拒絕！</p>
女子城主慌忙抬起衣袖，衣袖被滿盈的劍氣割開一條口子，那柄“因果”劍氣不多不少，如穿花蝴蝶，穿袖而過——</p>
抵在了她的眉心之處。</p>
卻沒有再往前存進。</p>
兩人之間，只隔三尺，卻如隔天塹。</p>
狂風大雪，將李長歌那端的面頰盡數掩去，只留下一雙緩緩燃燒，不曾熄滅的眸子。</p>
原來大善之人，也會憤怒啊。</p>
他會拔出劍來，去殺了自己曾經視為摯愛的人。</p>
他會因為憎惡，厭恨，而雙手握不住劍柄，顫抖不已。</p>
因為他只是一個凡人罷了。</p>
女子城主微微怔住，確認了自己此刻還有意識存在。</p>
面頰之上，沒有滾燙的鮮血，從自己眉心之處潺潺流出。</p>
她知道那柄“因果”，是太虛真正的克星，太虛唯一不可抵抗的，就是“因果”這樣的虛幻之劍，不染塵埃，卻偏偏鋒利到無物可擋。</p>
“因果”落下，甚至自己隔著千里萬里之外的本尊，都會被劍氣循著“因果”之線找到，一起覆滅。</p>
所以她怕了。</p>
她真的怕了，在鬼門關忍氣吞聲，終于重臨人間，她本以為這個萬法沒落的人間，太虛一相，便可以縱橫捭闔，前有洛陽的紅衣兒，后有荒域的李長歌，一人一劍，便足以讓她形神俱滅。</p>
她被“因果”抵在額頭，動也不敢亂動，認命般閉上了眼，顫著聲音說道：“徒兒，放過我。”</p>
持劍之人的手指微微顫抖。</p>
女子大紅如溢血的嘴唇微微開闔：“你若是殺了我，我在風雪銀城埋下的‘弦果’，現在就會要了魏靈衫的命，你放過我，我放過她，這是一筆交易。”</p>
聲音落下。</p>
劍氣光柱之外，無人可以聽見。</p>
李長歌隔著風雪，將自己師尊那張丑陋的女人面龐，看得一清二楚。</p>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p>
“徒兒！”</p>
女子身子顫抖，慘然說道：“為師知錯了，真的知錯了。”</p>
她凄涼說道：“這么多年的恩情吶，一根劍骨就還了？到底是為了什么，你非要跟為師，跟風雪銀城，就這么一刀兩斷？”</p>
李長歌微微抿唇。</p>
他只覺得好生諷刺。</p>
究竟是怎樣刻薄，卑劣，惡心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p>
李長歌微微攥緊劍柄，先是以“因果”劍氣，將這具身子所有的因果全都斬斷。</p>
遙隔千里之外的風雪銀城城主，便永遠少了一份神魂。</p>
接著他平靜說道：“為什么我要一刀兩斷？”</p>
很多年前，師父對自己說。</p>
舉起劍，是為了守護所愛之人。</p>
李長歌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除了師父，就只認識一位書信來往的可愛小姑娘。</p>
那個小姑娘喊他長歌師兄，那個小姑娘跟他一樣，是被囚在洛陽城里的金絲雀。</p>
那個小姑娘，是他的小師妹。</p>
所以他舉起劍來，為了小師妹殺上八尺山，殺出一條妖身鋪就的血路，未生絲毫憐憫。</p>
那時候李長歌才知道，大善之劍，也有殺人的時候。</p>
他想到藏劍山上，棋圣對自己說的話。</p>
師父已不是師父。</p>
小師妹，還是小師妹。</p>
他輕輕念道：“為什么我要一刀兩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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