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二的一生，是如何度過的？</p>
這是一個沒有辦法得到答案的問題。</p>
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經死了。</p>
石棺上鋪滿了白花，雨滴濺落在白花花瓣之上，元力黏住了花根，花瓣飄搖，若無元力的附著，早已經被大雨大風吹打的散落漫天，不成樣子。</p>
世上都知道，南海有一座巨大棋秤。</p>
當世的棋圣大人洞府，就坐落在這座巨大棋秤之前，而南海山門處在仙緣造化最豐盈的地域，誕生出了一大批驚艷的天才。</p>
南圣人葉十三，還有棋道妖孽公子小陶，孔雀吳燼寒，劍子師南安......</p>
這座巨大棋秤的主人，魏奇，門徒數量并不算多，但絕對是中原最出彩的一批年輕人。</p>
魏奇知道葉十三一定會踩在大世潮頭，道胎體質，無須行那條竊天大道，也可以打壓當世的無數天才。</p>
魏奇也知道陶無憂可以站在棋道的巔峰，讀心天相，即便是沒有過人的智慧，也可以在十九道上縱橫捭闔。</p>
因為天賦。</p>
他們有著太令常人羨慕的天賦了。</p>
他們拜入了南海，得到了所有人都覬覦的培養，更多原因是因為他們的天賦太好，無論放到什么地方，都會很快的出人頭地。</p>
而鐘二不一樣。</p>
鐘二就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p>
他沒有天相，沒有特殊的體質，沒有過人的機遇。</p>
他什么都沒有。</p>
只有一副將死的身軀。</p>
一朵鮮花要想在泥濘之中綻放，要經過多少次的踩踏，多少次的暴雨摧殘，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p>
石棺上的白花輕輕搖曳。</p>
元氣幫它們屏開了大風，大雨，讓它們能夠安穩的在石棺上生根。</p>
結蔓。</p>
白花的根莖，緩緩開始蔓延，開始交錯縱橫，像是爬山虎一般，細微而瑣碎的開始爬滿棺材。</p>
這副石棺，在白花蔓延之時，緩緩彌漫出古老的氣息。</p>
誰也不會想到，棺里躺著的，其實是一個少年。</p>
鐘家男人已經記不清上一次見到鐘二，是在什么時候。</p>
那時候鐘家的老佛爺還在。</p>
現在老佛爺不在了，鐘二也走了。</p>
上無人，下無人。</p>
空空蕩蕩，一個鐘家，自己唯一的女兒也離家出走，逃到了齊梁蘭陵城。</p>
真是......諷刺啊。</p>
鐘玉圣笑了笑，他倒是未曾后悔自己代替鐘家所做的選擇，只是走到如今這一步，難免有些煩悶。</p>
他望向棋圣大人。</p>
這位老宗師的眼底有一些愧疚。</p>
鐘家當年把鐘二送到南海，正是應了小二爺自己的要求。</p>
鐘二來到南海之時，已經是將死之人。</p>
他提出想要去留仙碑試一試運氣的念頭，棋圣大人看在鐘家老佛爺的面子上，讓這個離死不遠的少年入了仙碑。</p>
仙碑上并無鐘二的名字。</p>
可鐘二真的就這么進去了。</p>
并且拿到了仙碑內后卿留下的控弦之術。</p>
開始嶄露頭角。</p>
棋圣大人親自為他制作了身軀，用了南海的大陣為他凝聚魂魄，將他的本尊放到了仙碑的鬼門空間，替其保住神魂。</p>
南海的葉十三和陶無憂都還沒有崛起的時候。</p>
鐘二已經開始向世人證明自己了。</p>
天相，道胎，都是外物。</p>
他既不修行，也不打架。</p>
他只是想向這個世間證明一下自己。</p>
不該死。</p>
活著。</p>
活下去。</p>
然后他活下來了。</p>
......</p>
......</p>
石棺擺在終巍峰山頂，有那么一抹突兀的意味。</p>
鐘家男人作為鐘二的“家人”，為他送上了最后一朵小白花。</p>
滿石棺的白花嘩啦啦的搖啊搖。</p>
石棺里少年安靜的閉上了眼。</p>
棋圣大人站在巨大棋秤旁，閉上眼，一只手扶著棋秤，微微使勁。</p>
那面巨大的棋盤，立在山巔絕壁之旁，開始有了那么一些些的傾瀉，接著幅度越來越大。</p>
棋秤的底部開始不穩，泥土崩開。</p>
當魏奇松開手的時候。</p>
南海標志性的那座棋盤，已經墜落終巍峰。</p>
算是陪葬。</p>
巨大的棋子如同星羅一般滾落，有些隨棋盤一同共赴山崖之下，有些則是噼里啪啦砸在了山頂之上，來回搖晃兩下，濺出好幾蓬泥濘，最終塵埃落定。</p>
有一枚黑色棋子，落地之勢極為平穩，并沒有安身立命，而是一直滾到了石棺之旁。</p>
這枚黑色棋子，落在了地上，一路滾到了石棺旁邊。</p>
然后就這么靠在了石棺之旁。</p>
棋圣大人蹙起了眉。</p>
他想到了在鐘二走出留仙碑時，他幫鐘二做好了第一副身子，正式收了他做自己的弟子。</p>
當時的南海藏劍山山底，“水月洞天”里居住著的春秋前儒士，只有八十八位。</p>
棋圣帶著鐘二親自去接了第八十九位老儒士，安頓在了藏劍山下洞府里。</p>
每多一位春秋前的大儒，這面棋秤之上就會增添一枚棋子。</p>
黑白黑白黑白。</p>
交替之后，第八十九枚棋子。</p>
黑子。</p>
魏奇將這枚巨大的黑子交給了鐘二。</p>
讓鐘二擺在棋秤之上。</p>
鐘家小二爺用了很久，將這枚棋子放到了棋秤上最高的地方。</p>
魏奇看到了這枚棋子。</p>
“你想要修行？”</p>
鐘二搖了搖頭。</p>
“你想要權力？”</p>
鐘二又搖了搖頭。</p>
棋圣大人只覺得自己新收的弟子心性并不算好。</p>
費盡苦心將棋子擺在了棋盤最高位。</p>
想要凌駕這世間，除了修行，還有權力，還圖什么？</p>
成為大修行者，一劍開山河大江，一刀斷連天大雪，無數人想著踏入江湖，無非是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最高點，踏過這座江湖的所有潮頭。</p>
成為一國之主，麾下鐵騎百萬，萬里浮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自己修到了這種境界，對于齊梁北魏那兩位國主，也是抱著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齊梁的林瞎子安玉手，北魏的劍主大人，犧身在皇權之下，分居淇江南北，隱隱威懾著整片中原的大修行者。</p>
世間人，想登高位，除了這兩種，還有其他的可以選嗎？</p>
鐘二望著棋盤最高的那枚黑子。</p>
他輕柔說道：“師尊，這世上的棋盤很難爬。”</p>
“我爬得很慢，想要爬的高，就要活得久。”</p>
這個少年說話的時候語氣很慢，看不出來有絲毫造作的成分，溫柔而緩慢的說著自己的念頭。</p>
“我想一直活下去......”</p>
“我不想明天就死，或者后天就死。”</p>
棋圣大人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欣賞這位弟子的。</p>
就是在他說出那番話的時候。</p>
“我想爬得高一些，慢一些。”</p>
“然后到了最高的地方，可以看清楚這里的所有山，所有水，所有人。”</p>
“我站在最高的地方，就可以告訴這個世界......”</p>
“我曾經來過。”</p>
......</p>
......</p>
黑色的棋子，裂開了一道裂紋。</p>
像是有什么東西，藏了很久，很久，然后經受不住墜跌的沖擊，在棋子表面裂開之后，終于要綻放，面世。</p>
小殿下瞇起眼。</p>
為了表示對鐘二的尊重，他一直未曾動用株蓮相。</p>
那枚黑色棋子之內，有些許輕微的魂力從裂紋之中傾瀉而出，宛若檀香，幽幽飄溢。</p>
一道熟悉的少年聲音，從棋子的裂紋之中綻放出來。</p>
“這枚棋子裂了啊。”</p>
鐘二的聲音。</p>
有些輕微的感慨。</p>
“果然吶，我還是死了。”</p>
大雨雨勢不減，那枚靠在棺旁的黑色棋子裂紋入了些雨水，于是聲音含糊不清。</p>
“不過無所謂了......人都是要死的。”</p>
少年自顧自喃喃說道：“我一直在想，我的一生，會是如何度過......”</p>
說這席話的時候，鐘二還只是一個剛剛拜入南海的稚嫩少年。</p>
他留下了這些話，藏入棋子里。</p>
這枚棋子從最高處落地的時候。</p>
便會綻放。</p>
少年先是噗嗤一聲，像是咧嘴在笑。</p>
“我猜現在的終巍峰上......應該會有很多的人，來參加我的葬禮。”</p>
“這里會有我的師門兄弟。”</p>
“會有曾在江湖上有過數面之緣的朋友，也會有無比討厭我的人。”</p>
“鐘家的家主也一定會到場，但肯定不是老佛爺了。”</p>
這些話說完，黑色棋子的鐘二殘余魂魄，微微停頓。</p>
所有人面面相覷。</p>
“你們都會出席我的葬禮，然后每個人會效仿師尊，學著南海的哀悼之禮，為我送上一朵小白花，以表哀悼。”</p>
“我的石棺上，會盛滿白花，看起來一片凄涼。”</p>
“你們所有人會覺得，我這樣的天才不應該死，應該活下去，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但因為我死了，你們才會有這樣的念頭。”</p>
少年笑道：“因為我會活得比任何人都耀眼。”</p>
“放心，這些年，我一定會活得很好。”</p>
他微微落寞說道：“如果我真的死得很早，沒有什么人來看我，石棺上也沒有擺放白花的話，就當我沒有說好了。”</p>
良久的停頓。</p>
像是鐘二的話已經說完。</p>
所有人都保持著有些微微錯愕的狀態。</p>
他......說完了？</p>
那個話音忽然又嗤笑道：“只可惜現在看來并不是這樣啊，你們還在等著我說后續的話。”</p>
“很好。”</p>
“這很好。”</p>
“這真的很好。”</p>
“你們在等我的遺言，是嗎？”</p>
一片安靜之中。</p>
“我的遺言，就只有一句......把我棺材上的白花掃掉！一朵也不要留！”</p>
鐘二惡狠狠說道：“我，鐘二，以前活過，現在死了。”</p>
“這就是我的一生，不需要一朵花來祭奠，也不需要這種虛假的哀悼。”</p>
“我不需要。”</p>
“不需要！”</p>
長久的大笑聲中，石棺的白花結出藤蔓開始斬開裂紋。</p>
大雨與白花同舞。</p>
一人長笑。</p>
然后長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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