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內。</p>
那十世修行的異相上下浮沉，在西楚霸王背負劍匣出現之后，平空有人以手拍雷，剎那驟響。</p>
原本拉緊窗簾的城主府內，燭火驟然無風自燃，照得府內亮如白晝，十人圍繞齊肩，聯袂懸浮，以西楚霸王為最中央，重簾紛卷，蓮開次第。</p>
一聲震耳雷鳴之后——</p>
恍恍然如夢初醒。</p>
那十人如青天白日的夢幻琉璃一般，不可見也不可聞。</p>
城主府內空空如也，什么也沒了。</p>
除了滿地碎瓷，裂盞。</p>
先前那一滴取自小殿下手臂內的鮮血，已盡數升騰化作煙氣，不見絲毫蹤影。</p>
蕭布衣和齊恕的面色上說不出的震撼。</p>
......</p>
......</p>
遙隔數千里的西關。</p>
與北姑蘇道不同。</p>
這里的獸潮規模并不算大，依舊只有三千之數。</p>
在任平生破境之后，那頭給西壁壘帶來極大困擾的白猿，便已不再是令袁忠誠頭疼的存在了。</p>
即便任平生沒有破境，頭疼的也不會是袁忠誠。</p>
而是剛剛做上西壁壘總督實位的江輕衣。</p>
江輕衣身著一襲古樸到有些黯淡的青甲，站在西壁壘高臺的壁鼓前，雙手按壓在高臺城頭，意氣風發。</p>
他的腰間配了一把同樣氣質古樸的老劍，是洛陽皇宮內鑄劍師所奉的“雛鳳”，聽名字有些陰柔，是因這柄劍，在十六年前就已鑄好，本是送給了鳳仙宮主人，故而這些年在鳳仙宮的劍龕里雪藏，顯得有些陳舊而古老。</p>
如今被黎雨轉手贈給江輕衣，這才輾轉來到西關。</p>
洛陽的援軍已到，十六位出自洛陽皇宮的九品境界高手助陣西關。</p>
再加上數量四萬，西關幾乎一半數目的十六字營鐵甲坐鎮，西關在如此強大的守勢之下，如一塊鐵板。</p>
江輕衣深吸一口氣，望向身旁的高瘦劍客。</p>
任平生破開九品，以劍道大圓滿之姿晉入宗師之境。</p>
一劍斬下攻城白猿頭顱，立轉戰局。</p>
若非如此，在西域獸潮來來往往反反復復的騷擾戰下，西關想要拖到大額十六字營和洛陽高手的支援，必定會耗費大量的心力。</p>
“報——”</p>
“西域的獸潮抵達烽燧赤土，烽燧陷入死戰！”</p>
“西域獸潮數量在十五萬以上！傾巢出動！南下攻城！”</p>
“齊梁第二神將王落重傷！”</p>
“包括西寧道在內的三條道境開始調兵，數量不可知，在十萬以上，準備與妖族死戰！”</p>
一條又一條北姑蘇道烽燧的消息，從縹緲坡軍營的后方傳來，先傳入袁忠誠耳中，再傳入江輕衣手里，西壁壘作為前線，有必要第一時間知道敵手的動向。</p>
江輕衣瞇起眼。</p>
持續騷擾了很久的那股獸潮，每次損失不過半，便盡數后退。</p>
而最近幾天，則是根本沒有出現。</p>
當獸潮消失的這段日子里，妖族傾巢南下的消息，便傳到了西關軍營之中。</p>
江輕衣心頭若有所思。</p>
難怪......</p>
西域已經調動了全部的力量，去攻打烽燧。</p>
既然選擇了破城，西壁壘自然置于作壁上觀的位置，西域連三千的獸潮，試著對西關的威脅之中找到些許機會，都懶得去嘗試。</p>
只是這些妖族，太小覷自己的魄力了。</p>
江輕衣成名已久。</p>
這一年來，西域送到西壁壘口中任其刀俎的妖獸尸骨，不說一萬，也有八千。</p>
江輕衣踩著雪域的妖族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位置，又怎可能會留給妖族一條完全無虞的后路？</p>
敵進我退。</p>
敵退我進。</p>
你妖族不打我。</p>
那......便到了我打你的時候。</p>
“傳我命令。”</p>
雙手扶在西關城頭的青甲儒將，聲音慢條斯理：“派三營出關，隨我赴西域。”</p>
他的身后，多了許多身影。</p>
西關本是鐵板一塊。</p>
或者說，先前的西關。</p>
現在的西關，不再是了。</p>
為了提防西域的大規模獸潮，未雨綢繆，即便是袁忠誠，也不得不接受北魏調集而來的力量。</p>
那么......西關的血液，便不再純粹。</p>
當一個人的血液都不能保持純粹，其中難免會有駁雜的念頭。</p>
這一批來自洛陽的官員，大多以江輕衣為擁簇，在“南齊恕北輕衣”的大勢所趨之下，南北兩朝的無數寒門子弟，都以齊恕江輕衣作為標碑。</p>
袁忠誠并不希望看到這一幕。</p>
他希望西關是一個純粹的西關，不要摻夾上北魏官場上的那一套。</p>
不過袁四指也并沒有多說什么。</p>
只要江輕衣保持著自己的那份純粹，那么身下所用之人，再是駁雜也無所謂，馭人之術，不比修行簡單。</p>
江輕衣的劍道雖還稚嫩，馭人之術已不稚嫩。</p>
他說完那一句“赴西域”之后，語氣便稍稍停頓。</p>
這位儒將儀態平靜，眉尖輕柔，舌底綻春雷，語速壓得極慢：“誰贊成？誰反對？”</p>
眾座寂靜。</p>
有兩人面色難看。</p>
一人渾身如粘蟻蟲，站立不安，此刻雙手籠在袖內，恭恭敬敬揖了一禮，聲音艱難澀道：“在下認為......不妥。”</p>
江輕衣抑揚頓挫哦了一聲，這一聲帶著些許的疑惑。</p>
他認得此人。</p>
是洛陽六部先前的工部員外郎，在前些時候得了天大機遇，晉升了雷霆城總督。</p>
這一次西關調遣，北魏三十六城，有相鄰十城調遣了總督級別的督戰人員。</p>
雷霆城地處北魏北原交接，相鄰西關，隔得不算太遠。</p>
那位雷霆城的女城主似乎不愿意出遠門，于是便派遣了這位當年人微言輕的“工部員外郎”，來參與這次西關守壘之戰。</p>
郭攸之瞇起眼，一字一句，認真重復了一遍：“在下認為......不妥。”</p>
他深吸一口氣。</p>
事實上，即便他當上了雷霆城總督，說話也并沒有增加太多的分量。</p>
雷霆城的那位城主，在外人看來，著實算不得一位雄才大略的城主，終日飲酒作樂，焚琴煮鶴，虛度光陰。</p>
只是郭攸之知道，柳儒士在閉了城主府府邸大門之后，便完全變了一個模樣。</p>
那位城主大人的修行功法，似乎比北魏大部分森羅道殿會的成員來得更要神秘，郭攸之見過柳儒士寥寥的幾次出手，恐怕只差一步，就要抵達元力出竅的九品層次。</p>
須知，當年這個女子，在洛陽是名動天下的花魁，身上未有半分修為。</p>
只不過區區幾年，便已是云壤之別。</p>
郭攸之不知道這個女人身上發生過什么。</p>
但城主如此，他沒有理由不藏拙。</p>
柳儒士素日里待他極好，輪得到雷霆城的造化，便第一個交予郭攸之處理，若是郭攸之看得上，便大可拿去，若是看不上，再將機遇輪給其他人。</p>
雷霆城總督的虛名，說大不大，但比起工部員外郎要強上太多。</p>
這只是一個跳板罷了。</p>
郭攸之心知肚明，也心懷感激。</p>
他深吸一口氣。</p>
此行來到西關，他一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p>
“江大人。”</p>
郭攸之先是輕輕說了第一句，再之后的話，便經過了很久的思考。</p>
“西關輸不起。”</p>
他知道江輕衣是個什么樣的人。</p>
說是天才絕不過分。</p>
在一連串痛擊西域妖族的輝煌戰績之下，整個西關都對這位年輕的青甲儒將服服帖帖。</p>
前有西關白袍王爺的舊部死心塌地。</p>
后有洛陽皇宮的那兩位暗地扶持。</p>
這樣的資源堆疊加身，本身又是一位天才，有什么理由，不煥發光芒？</p>
腰配“鳳雛”，腳底累累妖骨，此刻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追擊前方退散之勢的獸潮？</p>
郭攸之咬牙說道：“竊以為，窮寇莫追。”</p>
“西域撤軍，看似直擊齊梁，若是留有后手，西關遭到埋伏，該如何自處？如今局勢，我等只需隔岸觀火，學這三年的烽燧蕭重鼎，只守不攻，獸潮來襲我們便打，獸潮退卻我們便守，這是萬無一失的萬全法。”</p>
江輕衣嗯了一聲。</p>
“三營分上中下三條路，在場主將，你，你，你，隨我出關。”江輕衣語氣一如既往，并不顯得霸道，卻令人無法拒絕，點了場間的三位主將，其中并不包括郭攸之。</p>
“有沒有意見？”</p>
江輕衣先是問了那三人，三位戰意沸騰的主將早已等待極久，領命而去，各自率領一營，下城樓，準備出關集結軍伍。</p>
最后江輕衣留下了當時面色難看的兩人。</p>
直接出言反對的是郭攸之，保持沉默的那人叫董允。</p>
任平生自始至終懷中抱劍，一言不發。</p>
董允和郭攸之面色難看。</p>
江輕衣回頭望了一眼西關外的浩袤雪線，平靜說道：“這戰必須要打。”</p>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青甲儒將低垂眉眼，對著身后的兩人緩緩說道：“你們不在我的位置，不知道這個位置究竟要面臨多大的壓力。烽燧的蕭重鼎可以守城，而我不行。”</p>
“西關在等我下一個大勝的戰報。”</p>
“洛陽在等我殺敵凱旋的消息。”</p>
江輕衣揉了揉發麻的臉，道：“北魏迫切的需要一個能夠扛鼎的人物站起來，接替白袍兒藩王的位置，所以就有了我。”</p>
“南齊恕，北輕衣。”</p>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我只當這句話，是個笑話。”</p>
蘭陵城可以將齊恕雪藏這么多年。</p>
但洛陽不可以。</p>
為何？</p>
齊梁在養劍，把劍蓄養在鞘內，最后一刻再出鞘。</p>
所以齊恕可以養神，可以休息，可以有一條又一條的退路。</p>
在齊恕面前的棋子，是整個齊梁十九道，是春秋以來的最大得勝者，子力雄厚，進可攻，退可守，即便如今面臨烽燧的二十萬獸潮，也有一搏之力。</p>
而江輕衣就只有一條路。</p>
他是北魏的過河卒。</p>
只可前進，不可后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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