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氣升騰,一片猩紅。</p>
有個砰然碎掉的聲音。</p>
青龍大圣留下的龍舌弓,若是滿弦拉開,射出箭矢,便是肉身體魄抵達大金剛境界的修行者,也無法抵抗這一箭之威。</p>
這一箭,顧勝城是瞄準梁涼心臟射出的。</p>
隔著五里地,龍舌弓松弦的一剎那,天地變色,一片大靜,那根無形箭簇穿梭時間空間,在五里地外射出一蓬孔雀開屏。</p>
若是那個女子,不曾受到任何的傷勢。</p>
她的山海經還能動用。</p>
她的妖氣還能隨意出竅。</p>
那么這一箭,即便再快上數倍,也不可能真正的射中她。</p>
若是那個女子,不曾被紫袍的鳳仙古劍暗算。</p>
不曾被那半部浮滄錄轟在額頭。</p>
那么她即便硬撼這根無形之箭鏃,也不會有大礙。</p>
若是......</p>
沒有若是。</p>
顧勝城站在白猿頭顱上,靜靜地想,淇江南北,喊著殺妖的口號已有數年,可五大妖孽平起平坐的年代里,從來沒有人能夠真正奈何西妖這尊大妖孽。</p>
他聽到了砰然碎裂的聲音。</p>
那根箭簇炸開孔雀屏幕之后,便是一片血霧升騰,西妖的心跳聲音,便在箭簇迸裂的一剎砰然碎去。</p>
就此死去。</p>
他皺了皺眉。</p>
他看著蒼穹頂上,濃濃劫云依舊沒有消散,反而以更加暴怒的趨勢不斷下壓。</p>
雷霆躍出云層不斷穿梭。</p>
嘶啞吶喊的吼聲在穹頂之上,像是仙人座下的遠古兇獸,隔著遙遠的星河天塹沖著人間大稷山脈連連咆哮。</p>
顧勝城不太明白。</p>
連心跳都沒有的人,如何還能勾動天地間劫力如此大的怨念?</p>
這層雷云......又是何意?</p>
下一剎那,顧勝城瞳孔微微收縮。</p>
他毛骨悚然看著那片血霧之中,有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輪廓緩緩浮現,然后輕輕砸袖。</p>
他甚至沒有看清那個男人是如何出現在五里地外的。</p>
只是一砸袖。</p>
隔著五里地。</p>
顧勝城腳下的巨大白猿,額頭之處猛然塌陷,凹陷出一道巨大反手掌印,整個身軀像是被人反手抽中,如山一般搬離地面,更像是一只弱不禁風的畜生,在半空之中便炸成無數血塊。</p>
玄黑重袍獵獵作響,顧勝城猛地踏下雙足,就此踩在大地之上,他抬起頭來,有些微惘地望向五里地外。</p>
那一砸袖。</p>
只是為了清開血氣罷了。</p>
站在五里地外的男子,面容依舊籠罩在淡淡的血氣之中,只是一身黑色蓮衣,此刻沾染裹上猩紅顏色,一只手保持著砸袖輕輕揮出的斯文動作,另外一只手,則是將女子的身軀摟在懷中。</p>
蓮衣飄忽落定。</p>
男子的肩頭,猩紅復雜的符箓不斷漂浮,在毫厘之間,袁忠誠棄了一臂作為代價轟出的大袖,無數狂亂氣息獵獵作響,那半部浮滄錄的駭人威能,將他全身籠罩而住。</p>
身材修長的男人輕輕咦了一聲。</p>
他肩頭微微前傾。</p>
半部浮滄錄的巨大威能被壓得截截崩塌。</p>
袁忠誠駭然懸停在半空之中,發現自己失去了所有力量的來源,無論是前進還是后退,甚至連動一根手指頭,都無法做到。</p>
整片天地一派肅靜。</p>
將梁涼摟在懷中的男子,面色平靜,伸出一只手,將袁忠誠懷中的半部古書取了出來,隨意翻閱。</p>
他目光里始終平靜。</p>
不帶著絲毫波瀾。</p>
袁忠誠曾經試過去逐字逐句讀懂大秦皇帝最寶貴的古書,只可惜這部古書上的字句,便與天書無異,無數玄妙之處,能夠以神魂稍作溝通,借力打出,便已經是天大之喜。</p>
一身血紅蓮衣的男子此刻翻閱起來,唇角微翹,并不難懂,便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p>
他的眸子倒映青蓮萬朵,腳底一龍一蛇蟄淺降服,纏繞兩袖之間,黑白二氣,陰陽兩色,諸多異象加持。</p>
再加上天地之間雷霆乍現,映照得他宛若天上仙人。</p>
男子翻完半部浮滄錄,將其輕輕遞回袁忠誠衣襟之內,拍了拍后者肩頭,輕輕推動手掌,在時空仿若凝固的短暫瞬息,將袁忠誠剎那推出大稷山脈。</p>
同樣凝固的短暫瞬息。</p>
男子微微瞥過頭顱,他看到荒野之上,方圓半里地,有三百一十四鐵騎,面上猙獰的表情,漂浮的血絲,還有鐵劍上掙扎滾動的血珠水珠,在此刻都變得極為緩慢。</p>
“倏。”</p>
一剎那他消失在原地,出現在一匹巨大馬駿身旁,輕輕推掌,便將這匹巨大駿馬連同馬匹上的甲士推出大稷山脈。</p>
“倏。”</p>
“倏。”</p>
超越了時間空間。</p>
一剎之后。</p>
方圓半里地內再無生靈。</p>
一連串的“倏”的聲音,在此刻一齊崩開,便如音爆轟鳴,震耳欲聾。</p>
男子緩緩抬頭望向天空。</p>
他輕笑說道:“不過如此。”</p>
蒼穹之上,漫天雷劫密布。</p>
這世間有無量劫,如恒河沙數,不可數清,不可避免,不可硬撼。</p>
面色連凝重之色都沒有的蓮衣男子,摟著血紅衣衫的梁涼,揉了揉梁涼額頭,笑著問道:“傻了?”</p>
怔怔沒有說話的西妖,目光沒有挪動分毫。</p>
“為了半部浮滄錄,不值得。”</p>
西妖紅著眼,癡癡望著“小殿下”。</p>
“小殿下”兩根手指并攏抹過她的腰間肋下,那被紫色鳳仙古劍穿透骨骼的血肉,在兩指抹過之后重新變得雪白如初。</p>
“有些賬,你算不清楚,我來幫你算清楚。”</p>
他眉宇之間閃過一縷煞氣。</p>
這縷煞氣凝結,至了腳邊,便輕輕跺足。</p>
先是那柄玲瓏剔透的狹小“鳳仙”被輕微力量震動,如被人遞送而出,蓮衣袖口卷動,便消弭無影無蹤。</p>
......</p>
......</p>
十數里地外。</p>
早已心生不祥預感的玄上宇,猛地回頭,看到那柄玲瓏剔透的鳳仙古劍,鬼魅一般穿梭空間,勢不可擋遞出。</p>
這一劍何其之快。</p>
無從可避。</p>
只有接下。</p>
玄上宇面色陰鷙,貼在自己身前的森羅道大殿下已經探出雪白雙手,試著想要抓住那柄剔透紫色鳳仙。</p>
因果輪回,報應循環。</p>
這一劍將閻小七雙手血肉刮去,同樣穿透肋骨,最終止住去勢,只是穿出半截劍尖,留出小半紫色劍尖在外,距離紫袍還有些許距離。</p>
玄上宇微微松了一口氣。</p>
接著他瞳孔縮起。</p>
隔著一襲黑袍。</p>
他看到一道蓮衣身影快到時間空間都無法阻隔,倏忽出現在閻小七身前,動作輕柔推出手掌,抵在鳳仙劍柄,在閻小七愕然的目光之中,將兩人扎了一個透心涼。</p>
“小殿下”聲音溫柔:“我只出這一劍,只問因果,不問生死。”</p>
聲音落下之時,蓮衣身影已經消失。</p>
再度出現之時,便是在妖族獸潮之中。</p>
所有的妖獸,面目上漂浮掠動的毛發,掌間沾裹的泥濘,溢出唇齒的血水,都清晰可見。</p>
它們瞳孔之中倏忽多出一道身影。</p>
那道身影出現在顧勝城面前,居高臨下望著玄黑重炮的男人。</p>
這一剎那,妖族骨子里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沸騰,燃燒,有些低階妖獸的骨骼已經開始碎裂迸開。</p>
顧勝城看著這個帶給玄武無限威壓的蓮衣男人。</p>
“小殿下”緩緩蹲下身子,一指抵在顧勝城額前,輕輕發力,戳穿額骨,卻沒有取走其全部性命,腔調平和說了一句:“一指還一箭,這很公平。”</p>
這一指取出之時,“小殿下”再次起身。</p>
紅色指尖沾了一片白。</p>
他已置身西域八尺山上的狂嘯大雪之中。</p>
大殿之上,有一個至高王座。</p>
這是留給“大君”的。</p>
千百年來,這個位子始終空著。</p>
只是如今坐了一個女人。</p>
天地寂靜之中,一片本該落在風白額頭的雪花,此刻粘在了“小殿下”指尖。</p>
坐在“大君”座上的風白,連反應都來不及,被他的手指戳穿額頭。</p>
她足底原本聚攏的狂風倏忽散開,看著這道古老而威嚴的身影,輕輕退出兩步,拿著平靜而漠然的語氣說道:“其他人,我按因果處置,是生是死,我可以不論。但你......”</p>
“我的八尺山內,千百年來,從未有過如你這般的妖靈。”</p>
“你明知我身處輪回,不可清醒,卻處處挑釁。”</p>
“自作聰明,僭越條規,瞞上欺下,卑微低劣。”</p>
“你......死不足惜。”</p>
一直面色平靜的“小殿下”,到了八尺山上,便如古老君王,帶著不容拒絕的威儀,暴怒而內斂。</p>
王座上的風白,被這份山呼海嘯的暴怒撕裂,白虎大圣的狂風哀鳴之中聚攏回收,縮到了“小殿下”的袖內。</p>
“小殿下”蹲下身子,捏了一把雪,洗了洗手指,重新攏了攏袖,揉了揉面頰。</p>
他重新回到大稷山脈。</p>
這一次,出現在西妖面前的,便不只是那個蓮衣飄忽的“小殿下”。</p>
有九道身影,并排而立。</p>
背著竹簍的年輕畫師。</p>
錦帽貂裘的王府少爺。</p>
眉眼清稚的青樓小廝。</p>
濃妝重墨的戲子花旦。</p>
十世修行。</p>
千百年之前,妖族大君轉世之前,只有這么一個妹妹。</p>
千百年之后,世間已經換了一副模樣。</p>
落魄過,富貴過。</p>
雷霆呼嘯,映照大荒四野猶如白晝。</p>
小殿下笑著望向淚流滿面的梁涼,手中把玩著千年前就只是自己“玩物”的山海經。</p>
這世間山海會枯竭,人心會變幻。</p>
可遺忘的總會記起來。</p>
若是所愛隔山海。</p>
那么山海皆可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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