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下唯有沉默。</p>
除了沉默,不知如何作答。</p>
火光逐漸蔓延,縮小,最后籠罩在城主府范圍。</p>
蕭重鼎牽著赤兔,默然不做聲,將黃侯脖前掛著的佛牌輕輕扯下,重新栓回了自己的脖前。</p>
這是青石留給自己的佛牌。</p>
從大榕寺出來之后,他記得這枚佛牌很重要,卻又記不起究竟是如何的重要?</p>
要交給誰?</p>
記不太清了。</p>
這枚佛牌,能抵數次劫難,剛剛給了黃侯,便幫他抵了一次致命的危機,若是沒了這枚佛牌,那么安樂小侯爺此刻已是一具七竅流血的尸體。</p>
蕭重鼎瞇起眼,他摩挲著佛牌,只覺得佛牌里的圣光,此刻已經盡數損耗地差不多了。</p>
先前在烽燧沖陣,耗去了極大部分的業力。</p>
剛剛結予黃侯,似乎將最后的那一部分,也全都用盡。</p>
這枚佛牌,若是沒了青石留下的菩薩心血余力,沒了護佑的圣光,便與尋常掛飾無二。</p>
蕭重鼎想了片刻,將佛牌摘下,珍而重之交到了黃侯手里。</p>
他輕輕說道:“待會出了鹿珈,你便幫我留著。”</p>
舌根鮮血淋漓的黃侯,頹唐無力握著這枚佛牌,不解又疑惑地望向大殿下。</p>
為何......要讓自己保管?</p>
接著他便明白了。</p>
蕭重鼎牽馬的那只手,早些時候便一直在蓄力,看起來行路姿態不緩不慢,儀態平穩,其實貼在“赤兔”頭顱一側的手掌,一直以掌心殺氣,不斷刺激“赤兔”的血性,又以戾氣壓住。</p>
那匹身形壯碩的“赤兔”,雙眸早已經充血通紅,血脈賁張。</p>
那位棋宮之主如今的修為......</p>
即便是青衣大神將來了,要想與之一戰,也不過是癡人說夢。</p>
更何況是大殿下。</p>
西寧王艱難說道:“殿下......你不該來救人的。”</p>
蕭重鼎搖了搖頭。</p>
他沒有說話,而是靜靜望向顧勝城,等著那人的反應。</p>
他若是不來,鹿珈鎮的所有人都得死,若是顧勝城今日大開殺戒,方圓十里,哪里能留下一個活口?</p>
蕭重鼎神情凝重。</p>
他現在來了,也許會有轉機。</p>
因為他要問顧勝城一個問題。</p>
蘭陵城的和平,他帶來了。</p>
顧勝城還要不要?</p>
若是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愿意做出退步,代替齊梁以表歉意。</p>
先前大殿下看到了那一箭。</p>
若是他還有機會回到蘭陵城......</p>
那么他要當面質問老師,那一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p>
若是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也要竭盡全力,拖住暴走的這位棋宮新主,送出盡可能多的生靈。</p>
蕭重鼎深吸一口氣,望向顧勝城。</p>
他想到易小安先前送行時候對自己說的話。</p>
“鹿珈有血光。”</p>
“殿下......好自為之。”</p>
......</p>
......</p>
“我把西域的所有事情都放下了,第一件事,就是來這個小鎮談判......”</p>
廢墟之中,拖雷和斐常兩個人恢復了意識,兩個人掙扎想要起身,只能看著這觸目驚心的一幕,睚呲欲裂。</p>
另外半邊坍塌的城主府,有若有若無的聲音傳來。</p>
男人嘶啞著聲音低聲說著,懷中抱著那個微微闔眸睡著的女子,像是抱著一團風,那團柔弱無骨的風,在鹿珈鎮的火光跳動當中,隨時都有可能就這么吹散了。</p>
“你把眉心鱗給了我......”</p>
“本就活不長久了......”</p>
“我不還是想著,風風光光的......”</p>
聲音愈發模糊,愈發聽不清楚,男人的聲音里帶著刀子,咳著鮮血,喉嚨里的哭腔被他強悍地壓下。</p>
秋水的眸子,似乎微小地動了一下。</p>
她看到火光跳動,大雪紛飛,倒映著顧勝城浸著血水的臉龐,她想伸出手,去摸一下那張臉,把血污擦拭干凈。</p>
沒有一絲力氣。</p>
她做不到。</p>
手忽然被攥緊,那股力量明明大到讓自己覺得疼,可在此刻,偏偏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p>
她聽到模糊又遙遠的聲音。</p>
“不......不要......”</p>
“不要死......”</p>
“不要死......”</p>
聲音里帶著無比的懇求。</p>
火光的破空聲音越來越近,大雪嗤然融化的聲音近在咫尺。</p>
那個懇求的聲音,央求著,絕望著,最后越來越遠......</p>
意識縹緲間,秋水聽到了安睡前的那首曲子。</p>
......</p>
......</p>
“車遙遙,馬憧憧。”</p>
“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p>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p>
......</p>
......</p>
“鴛鴦羨,鴛鴦羨?”</p>
“不須長結風波愿。”</p>
“雌去雄飛萬里天,不愿兩眼淚潸然。”</p>
“若鎖金籠何辭死,奈何嫁衣難成全。”</p>
......</p>
......</p>
溫軟的聲音,好聽的腔調。</p>
時間像是回到了不久前,那個人哄著自己睡覺。</p>
這首曲子,真的很好聽啊。</p>
鴛鴦羨,鴛鴦羨。</p>
怎地又響起在自己耳邊了呢?</p>
自己是不是還在睡著呢?</p>
倦啊乏啊,竟是連眼都睜不開了。</p>
他是不會騙自己的。</p>
一覺睡醒,天就亮了,就回去了。</p>
是了。</p>
這里有灼人的火焰,有滿地的鮮血,還有倒在地上滾動的銳器碰撞聲音,沉重的喘息聲音。</p>
睡一覺吧。</p>
念頭模糊了起來。</p>
秋水感覺到自己臉上滴了什么溫熱的液體。</p>
魂啊魄啊,幽幽沉眠下去,與大雪一同飄溢散開。</p>
最后的最后,躺在顧勝城懷中的女子,輕輕說了兩個字。</p>
“夫君。”</p>
唇角翹起,安詳睡去。</p>
鹿珈鎮的大火轟然滔天,其勢如星火燎原,驟然迸發出無數通天火柱,燎撩大風吹徹火星,赤紅的虎嘯沖盈天地之間。</p>
火海當中,牽著赤兔馬匹的大殿下沉默抬起頭,看著鹿珈大火將黎明曙光全都蓋過。</p>
他聽到胎珠不斷迸發的碎裂聲音。</p>
蕭重鼎拍了拍碩大赤兔的馬頭,沒有去看身后拉扯自己衣袖,滿面鮮血的黃侯,而是神情凝重說道:“出去以后,只管逃命,不要回頭。”</p>
黃侯神情呆滯,耳邊狂風驟動,大殿下松手之后,狂暴的兵煞氣息倏忽離掌,那匹赤兔四蹄擂地,接著奔雷聲破,如重弩一般射出,鑿穿火海。</p>
安樂小侯爺拼命想要伸手,可赤兔的速度太快,他早已沒了元氣,連大殿下的一角衣袂都抓不到,剎那被帶入火海當中,滾燙的火焰鋪面而來,將他的發絲燒起,嗤嗤的火焰焦灼焚身,那股繚繞馬身的煞氣,此刻竟是帶著一絲清涼。</p>
大殿下站在大火當中。</p>
他嘆息一聲,認真說道:“我來晚了。”</p>
火海中心,無數赤焰圍繞一人,那人抱著秋水,緩緩起身,滔天妖火,不及朱雀虛炎,卻勝在勢頭強盛,這些都是鹿珈鎮的鑄劍爐火,帶著滔天劍氣,此刻被白虎大風引動,燃人魂魄,燒人元氣。</p>
大殿下不為所動,輕輕問道:“但是我帶來了你要的和平。”</p>
這一句話有些諷刺。</p>
顧勝城聽在耳中,嗓子里一陣苦澀,只覺得無比好笑,最后抑制不住地笑出了低低的聲音。</p>
“呵......”</p>
火海當中的男人,只發出了這么一個低微的不屑聲音。</p>
大殿下閉上眼。</p>
他知道所謂的和平,已經破碎了。</p>
老師的那一箭,射破了鹿珈鎮的黎明,給這里帶來了無邊的血光和災難。</p>
他忽地蹙起眉頭,似是記起了什么。</p>
那個大榕寺里,和尚對自己說的話。</p>
那些話,在鹿珈鎮的大火里變得清澈又透明。</p>
“我看到了這個世上的不祥......”</p>
“齊梁的噩耗......”</p>
“那一場大火......”</p>
“那個墓,還有真相......”</p>
“這些都......不可言,不可說,不可信。”</p>
蕭重鼎緩緩伸手,想要握攏自己脖前的佛牌,卻握了一個空。</p>
他嘴唇有些發白,發青。</p>
那塊佛牌,被自己留給黃侯了。</p>
在鹿珈鎮的大火里,大殿下像是想明白了某些事情。</p>
那些不合理,無法解釋的,便全都變得合理,又得以解釋了。</p>
他本想回到蘭陵城,再當面質問老師。</p>
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p>
他想通了。</p>
想明白了。</p>
大殿下緩緩抬起頭,火海的上空,一頭巨大的老虎幽幽浮現,吞吐鹿珈劍氣,絲絲縷縷的火氣繚繞狂風,纖毫畢現,高坐王座之上,漠然俯視人間。</p>
妖族古老的大圣重臨人間。</p>
蕭重鼎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重新回到蘭陵城,去告訴那人,所有的真相。</p>
火海當中傳來威嚴無比的狂吼。</p>
天下大風,俱是從虎。</p>
抱著秋水的顧勝城,站在鹿珈狂風與大火最中央,煌煌神光照臨,眉心鮮紅如血,妖氣滔天。</p>
他瞳孔如鑲嵌血紅寶石,神光熠熠,無數憤怒藏于眼底,在天下大風當中,指尖顫動。</p>
若是天下人欺我......</p>
可忍。</p>
辱我......</p>
亦可忍。</p>
踐踏我。</p>
如是隱忍,不可再三。</p>
這般屈辱到了極點的和平。</p>
不要,也罷!</p>
......</p>
......</p>
(PS:1:4月會是全書的大**,想打一波真正的月票戰,最近也一直在攢存稿。 2:關于接下來的故事,在2016年就已經想過了,前面鋪墊了很久,我希望能寫好,精氣神很重要,最近生病了,精神不好,希望大家多多見諒,至于4月之后的故事,大約有30萬字,我希望把所有的故事都說得清楚,明明白白,這就是我寫這本書的初衷,好與不好,盡力而為,多些包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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