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立旗之時——</p>
血月當空，漫天漆光。</p>
整夜無眠。</p>
枕旁女子輕輕問。</p>
“大王，這世上，有長生嗎？”</p>
微微停頓。</p>
我如是回道：“有的。”</p>
清涼聲音如水繚繞。</p>
“若有長生，可否分我一份，我要與大王世世相伴，縱然世人白眼，亦不再理會，更無須分離。”</p>
這個問題，我沒有回答她。</p>
這世上有些故事，總是荒唐的，不如世人所想的那樣。</p>
大楚的故事，就是這么一個荒唐，荒唐到讓人無法相信的故事。</p>
你看到的，聽到的，不一定是真的。</p>
不然秘密何以成為秘密？</p>
真相就在眼前，而你卻無法發現。</p>
趙淳風為我奉劍多年，卻不知我的秘密。</p>
木鬼子應是猜到了，他活不了多久。</p>
我緩緩轉過頭，床榻上青絲瀑散，遮掩視線。</p>
伸手。</p>
摟過倦怠的曼妙女人，另外一只手，指尖緩緩下掠，掠過高聳的云山，掠過輕薄的紅紗，掠過白皙細膩的羊脂肌膚。</p>
**的聲音自唇齒之間輕輕啟出。</p>
心弦輕顫，欲壑難填。</p>
阿虞是世上最美的女人。</p>
她知道我的秘密。</p>
所有的秘密。</p>
包括最后那個荒唐的秘密。</p>
這世上除了她，剩下的，便只有“老師”了。</p>
自從劍冢拎起第一把劍之后，我便開始了修行，我也不知為什么我要修行。</p>
這件在他們看來十分困難的事情，對我而言，就如吃飯喝水一般自然。</p>
殺人也是這樣。</p>
有劍就出劍。</p>
無劍便彈指。</p>
人頭落地，人命煙消。</p>
誰不服從，誰便要死，這是老師教給我的第一個道理，這世上的，最簡單的道理。</p>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p>
所以他們理所應當的奉我成王。</p>
我殺了多少人？數不清了。</p>
佛門的，道宗的，儒教的，這些沒落的三教九流，一劍殺之。</p>
大秦的重將，千萬的甲士，前來赴死的，一劍殺之。</p>
一劍又一劍，一劍復一劍。</p>
再簡單的事情，重復的多了，也會無趣。</p>
自我拎起劍開始，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殺人。</p>
我并不像他們想的那么有趣，看著那一面面大旗插在大地上，向著大秦的皇都平穩推進，日復一日，我的心中沒有波動。</p>
既沒有欣喜，也沒有恨意。</p>
我平靜看著這一切。</p>
我能看到“老師”在親手插下旗幟時候，唇角翹起的欣喜模樣，也能看到那些人跪在我身前時候心悅誠服的卑微神情。</p>
只有當夜深人靜，如今天這個時候，我卸下沉重的紅甲，同樣卸下沉重的劍器，看著鏡子里的自己。</p>
阿虞這時候不會纏上來，她會靜靜坐在我的身后，看著我，也看著鏡子。</p>
或許她跟我一樣，看著鏡子里的我。</p>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p>
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有一種模樣，我是什么模樣？</p>
鏡子里的那張臉，生的模樣很是俊美。老師說我，面相很好，足夠的堅毅，又足夠的清秀，足夠的好看，所以足夠對得起“西楚霸王”這四個字。</p>
我覺得我與其他人，不一樣。</p>
我的“老師”，是一個藏著很多秘密的人。</p>
阿虞也是一個藏了秘密的人。</p>
趙淳風，木鬼子，為我端茶的宋義，在巨鹿城頭被我一劍賜死的王離，我見過他們的臉，記住了他們的眼睛。</p>
他們都是有秘密的人。</p>
只要他們不說，便不會被人發現。</p>
而我沒有。</p>
我的秘密，荒唐到只要是足夠親近的人，他們就會發現。</p>
我藏不住秘密，也沒有秘密。</p>
想要成為有秘密的人，其實并不難。</p>
但我殺不死“老師”。</p>
我也不想殺死阿虞。</p>
我本該一直這么下去。</p>
直到那一天，有人在我的靈魂深處，問了我一句話。</p>
“你想要，長生嗎？”</p>
......</p>
......</p>
長生。</p>
所有人都認為，世上最接近長生的，應該就是那位始符大秦皇帝了。</p>
是這樣嗎？</p>
長生是這世上最大的秘密。</p>
所有的秘密，都不是如你親眼所見的那樣，你看到的，都是假的。</p>
所以這條消息，是假的。</p>
“老師”比那位皇帝更接近這一步。</p>
集齊了三教九流的術法，本身就近乎于長生不死，童顏不老，而這世上，真的有長生嗎？</p>
每天傍晚的時候，我能看到老師的鬢角生出一根白發，清晨的時候，這根白發會悄無聲息的消失。</p>
生出白發，說明他老了。</p>
他老了，就會有一天老死。</p>
在某種程度上，是沒有人可以得到長生的。</p>
我不明白，長生有什么好？</p>
就像我不明白，活著有什么不好一樣。</p>
有人拼了命想往我的劍上撞，大秦的白起，蒙恬，他們都毫無意外死在了我的劍下，還有更多的人，他們想要證明自己能活下來，他們都死了。</p>
這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當一個活人。</p>
生命的時間是有限的。</p>
所以活著就很好了。</p>
阿虞經常會問我，有沒有長生啊。</p>
我都會告訴她，是有的。</p>
長生，是有的。</p>
長生的人，是沒有的。</p>
如果真把長生分她一份，生世伴我左右，不再分離，那么長生似乎也沒什么不好。</p>
我的時間分為陪阿虞，還有殺人。</p>
我喜歡陪阿虞，不喜歡殺人。</p>
現在我的時間要多分出一些，去跟腦海里的那人對話。</p>
“你想要長生嗎？”</p>
“不想。”</p>
每天他都會來這么一句。</p>
然后得到了我的答案，他會沉默片刻，然后恍然大悟的哦一聲。</p>
腦海里有這么一個小人，如果有一天阿虞不在身邊，他應該也能陪我聊天？只不過他的性子實在太悶，又是個男人，著實沒什么興趣，每天應付一二。</p>
而今天不太一樣。</p>
我看到了他。</p>
腦海里煙霧繚繞，似乎場景是在遙遠的雪山，那應該是叫做西域的地方，老師對我說過，在顛覆大秦之后，要把楚字王旗，插在那座西域最高的山上。</p>
老師對這個地方的野望很是強烈。</p>
他經常對我提起，西域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p>
大君。</p>
這個男人，渾身帶著古老又野蠻的氣息，盤坐在西域最高的雪山上，身上流淌著鮮血，從山脈的頂端，順延山心，一條貫穿山體的直線徑直向下流去。</p>
他輕輕對我說：“你可以喊我大君。”</p>
大君的記性很是不好，他每天都會說一模一樣的話，今天是一個例外......因為今天他，似乎記起來什么了。</p>
這個男人，坐在我的腦海里，棲居雪山云霧縹緲間，深深看著我，說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竊長生者，是為何物？”</p>
我沒有回答他。</p>
我聽不懂。</p>
他說：“你偷走了我的長生。”</p>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笑話。</p>
所以我回答他。</p>
“我不需要，也不想要。”</p>
他的記性真的很不好，這一次又深深看著我，過了很久，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低垂了眉眼，雪山的大霧再次彌漫，要將他遮掩而起，我聽到了他嘆息一般的聲音。</p>
“我想要長生啊。”</p>
腦海里的小人每天都會出現。</p>
可大雪山的雪越來越大，他的氣息越來越弱。</p>
我知道是什么原因。</p>
如果兩個靈魂擠在一具身體里，強大的靈魂將會活著，成為主人，弱小的一方將會睡著，偶爾蘇醒，蘇醒的時間會越來越短，直到最后長眠不醒。</p>
如果有一天長眠不醒，是不是就算死了？</p>
老師說，我是他的第二位弟子。</p>
我要做的，就是顛覆大秦。</p>
顛覆大秦之后，我是不是就可以長眠不醒的去死了？</p>
細細想來，這樣也挺好。</p>
長久的壽命并無甚意義，老師說殺人就是救人，我已經救了許多的人，顛覆大秦之后，還有什么需要我去顛覆的？</p>
沒了。</p>
那么人生的意義也便沒了。</p>
到那時候，我把那份長生分給阿虞，她會長久伴著我。</p>
老師的恩情我報答了。</p>
人世間走了一遭，發現也不過如此。</p>
無趣。</p>
后來發現，并非這樣。</p>
這世上的故事，總是從反抗開始。</p>
......</p>
......</p>
“我顛覆大秦，再之后呢！”</p>
......</p>
“我打碎天闕，再之后呢！”</p>
......</p>
“我若是不死，再之后呢！”</p>
......</p>
“再之后呢！”</p>
“再之后呢——”</p>
“再——”</p>
憤怒的聲音，如雷翻滾，砸碎天邊無數陰云，轟然暴怒。</p>
易瀟面色蒼白，噴出一口鮮血，氣血殆盡，幾乎無力動彈。</p>
他只聽到了腦海里如同滾雷一般的三聲喧喝，將他硬生生從昏迷狀態震醒過來。</p>
天旋地轉。</p>
八尺山塌了，記憶一片空白。</p>
當神魂恢復，已經是很久之后的事情。</p>
小殿下嗅了嗅鼻子，聞到了潮濕的水汽，半張面頰都貼在濕潤的泥土上，沾染上了一片濕漉，還有巨大而破碎的鱗片，在黑暗之中分不清顏色，血污和泥土一樣漆黑。</p>
有劍氣糾纏，很是輕微。</p>
有血腥氣息，很是濃重。</p>
易瀟有些微惘地抬起頭。</p>
他看到了坍塌的山石，遮掩了那座巨大的洞穴入口，還有一塊歷久彌新的古碑。</p>
上面有五個劍氣凜然的古字。</p>
易瀟嘴唇顫抖，輕輕念了出來。</p>
“西楚......霸王墓......”</p>
......</p>
......</p>
（這一段真的很難寫，要埋的伏筆，包括后面的反轉，單單是這一章，仔仔細細寫了很久，好在感覺尚可，本想重新開一卷，但想到先前說的，這是最后一卷了，想想便作罷了。最后說一下，求一下月票，求一下打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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