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孟乾雷,肖東來內(nèi)弟。</p>
雖然他并未自我介紹,但是此等風度的孟姓男子,整個余杭上下,現(xiàn)在應該還找不出第二個。</p>
孟家雖是大戶,根基深厚,但能夠在蘇州此等寸土寸金之地風生水起,孟乾雷功不可沒。三十六歲能在孟家家主的位子上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力壓數(shù)位庶系父兄,足見孟乾雷之強勢。此人兼?zhèn)浜蒽宓睦做侄闻c以德服人的君子之風,在蘇州,黑白兩道都與他交情不淺。</p>
這一次孟乾雷來余杭,也是受了姐夫肖東來之托幫忙籌備大宴事宜。以孟乾雷的雷厲風行與雄厚財力,一次天仙宴并不很傷筋動骨。他忽然匆匆地出現(xiàn)在江湖俠客休憩的別院之中,想必別有所求。</p>
“于余杭而言,孟某也是初來乍到,不甚熟悉。但是有件事情,孟某相信諸位是知道的。”孟乾雷喊道,“就在不久前,兩浙路各地,出現(xiàn)了數(shù)起兇案,杭州封鎖了消息,但就孟某在蘇州的聽聞來看,茲事體大。兇手不僅手段惡劣,挑戰(zhàn)官府底線,而且絲毫不懼暴露自身情報。去年,孟家就收到過一封信函,一位自稱是洛神的神秘人,揚言要讓兩浙望族償還西涼血債。我孟家三代以來皆在兩浙,族中甚至沒有一人去過西涼,對此信函,本是嗤之以鼻。</p>
“但是近來發(fā)生的多起兇案,環(huán)環(huán)相扣,讓人不禁覺得便是洛神所為。家姐是女子,重鬼神之說,總覺得洛神會向孟家下手。孟某并非過度相信此說,但兇案慘絕人寰,不得不防。如今所有天仙宴的客人都已到場,如果存在洛神,想必在列位之中,我孟家已聯(lián)合天仙宗布下天羅地網(wǎng),各位清者自清,濁者,不妨聽孟某一言,盡早撤手。如若執(zhí)迷不悟,我孟乾雷,絕不善罷甘休!”</p>
滿院寂然,只有洛冠海扶著房門,毫無風度地喊道:“孟家主豪風!洛某佩服!敬你一杯!”</p>
趙無安轉(zhuǎn)身看向安晴,一臉迷茫:“什么洛神?”</p>
安晴也搖了搖頭。</p>
那廂胡不喜已經(jīng)把喬溪送回了房,一個起落坐在檐頭,瀟灑道:“說起來你們不信,洛神,我每年都抓兩三個。”</p>
安晴著急追問道:“是什么是什么?”趙無安則看著被胡不喜屁股壓著的檐角,擔心道:“你還是下來吧別把人家屋檐坐塌了。”</p>
“我只是微胖,微胖好嗎!”胡不喜拍拍肚子,不滿地沖著趙無安喊,而后立馬又換上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老大你就讓我坐著看看嘛,高處風景好。”</p>
自來熟的安晴惱道:“所以洛神到底是什么啊?”</p>
胡不喜嘿嘿一笑,嘆道:“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幾年之前,忽然有個鄉(xiāng)野傳聞,說當年洛水畔曹子建見到的讓他寫下洛神賦那個美女,是西施魂歸,走錯了路,才降靈到洛水。”</p>
趙無安勉強點評道:“很有想象力。”</p>
“按這么一說,洛神就不在洛水,在杭州了。如果傳言只到了這里可能還沒什么歹意,偏偏傳聞又說,曹子建寫了洛神賦之后,感應到洛神在西湖,就在這里藏下了一大片至寶。到了六十年前,有個人把寶貝拿出來,是本武林秘籍,再配上一把絕世神兵,一下子就練得天下無敵,那個人據(jù)說也姓洛,就被傳成了洛神轉(zhuǎn)世。后來他心涼歸隱,把寶貝藏回西湖,衣缽傳給了后人,此后,那些人便被叫做洛神,做夢都想取回先人至寶。”</p>
有了這等不切實際但能讓人心懷向往的傳言,胡不喜一年抓上好幾個“洛神”,也就不足為怪了。古往今來,江湖上最令人心動的,永遠是神兵至寶、失傳秘笈。多少人一得到兩樣其一,便可笑傲江湖,怎能不使后來人心動?</p>
“但是這個洛神,好像志不在尋寶。”趙無安道,“他所殺的人,明明都是平民,為何會事先寫信警告孟家?”</p>
縱然孟家在蘇州富甲一方,也得看官家臉色,二者之間,大抵是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依據(jù)從江新竹那里聽來的情報,這七人很有可能當年為大宋情報部門賣命,而后成了逃兵,惹上仇家。但是為何替當年統(tǒng)領(lǐng)報仇的人自稱洛神,又為何會寫信恐嚇與官家并無緊密關(guān)系的孟家人,實在是奇怪。</p>
胡不喜忽然冷笑一聲:“簡直是折辱了洛神名聲。”</p>
他這態(tài)度實在有些突兀,安晴正覺得奇怪,余光竟然看見趙無安臉上也是一副神鬼莫測的表情,不由感到一陣寒意從背后升起。</p>
趙無安輕輕道:“先回屋歇著吧,晚上還有大宴。”</p>
說完,轉(zhuǎn)身走進屋內(nèi),關(guān)上了房門。</p>
肖府內(nèi)部的屋子,有很多都是沉木打造,說是容易著火,屬于缺點,但實則比不少磚土房子還要昂貴,冬暖夏涼,也少有擾人的蚊蟲。孟家財大氣粗,可見一斑。</p>
趙無安把背上沉重的劍匣卸下來,松了一口氣,席地而坐,背靠床沿,揚起臉,深深呼吸。</p>
肖東來并非庸人,但若無孟家扶持,也絕對做不到這一步。入府到現(xiàn)在,還沒有見過肖東來與孟清弦這對男女正主,不過府外坐著的那些江湖俠客,即使能參加這天仙宴,估計也難以見到肖東來一面。擺下千桌筵席,只為喊響一個天仙宗的名聲,這手筆,快趕上武林大會了。</p>
先前在杭州,胡不喜對于洛神之事分毫不提,顯然也是估計到趙無安感受。而這個洛神,動手前不出一言,僅僅警告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孟家,讓人費解。趙無安習慣性地馭劍出匣一柄鵲踏枝,懸于掌心,微微出神。</p>
姓洛的書生毫無背景,卻能入府赴宴,大大方方地喝醉,還能與年輕氣盛的聶星廬當面頂撞,可見并不簡單。而湖心亭遇到的大家閨秀姜彩衣,也明言會在今夜筵席上為諸人撫琴一曲。除這三人之外,宴會名錄上的其他人與趙無安并無直接交集。如果此案真的與洛神有關(guān),那么趙無安無論如何,也得克服他那懶散性子,認真起來了。</p>
呆在杭州幾日,身邊有代樓桑榆,有胡不喜,有姑且算是賀闌珊的喬溪,還有個在清笛鄉(xiāng)剛認識不久的有趣的姑娘安晴。雖然案情復雜,線索晦澀,但他其實還過得挺開心。比起寺廟中十年一日的清靜生活,果然他還是更喜歡這江湖一些。</p>
江湖百態(tài),一盞茶一樽酒一柄劍一把刀一面碑一塊匾,鮮衣怒馬,最適這無處安放的少年之心。</p>
饒是曾在久達寺中安心吃齋念佛的趙居士,此刻也無奈淺笑,收起鵲踏枝,雙手合十,淺淺宣了一聲佛號。</p>
“阿彌陀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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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杯換盞,酒過三巡。</p>
一直坐在正臺之上,裊裊娉婷的孟夫人吃的并不多,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溫顏淺笑,細細打量著臺下這些快意恩仇的江湖豪杰,流露出一絲女兒家獨有的細膩來。</p>
而她身邊,整個宴會最引人注目的肖府府主、天仙宗宗主肖東來,則一直舉杯豪飲。臺下九十九桌盡是英雄好漢,肖東來醉眼迷蒙看著這一幕盛景,不知心中作何感想,是否又會豪言一句天下英雄,盡入吾府?</p>
“各位!”身高八尺的肖東來振臂長呼。</p>
一桌接一桌的客人漸漸安靜了下來,許多期待的眼神,甚至是愿意追隨的眼神,此刻盡數(shù)盯到了肖東來身上。</p>
胡不喜已然喝得半醉。</p>
趙無安吃素,當然也不喝酒,再加上他向來性子懶散動作緩慢,別人已經(jīng)喝了數(shù)盞,他仍吃得不多,此刻還算清醒,也還算餓。他眼見著肖東來是打算長篇大論的架勢,也只好意猶未盡地放下筷子。</p>
與胡不喜并肩而坐,這一桌都是血闖江湖的好男兒,安晴則坐在另一隔壁,與峨眉及昆侖來的幾位道姑同桌,身邊空著的位置屬于正在府中來回忙碌,檢查有無隱患的安廣茂。</p>
“今天各位豪俠能來,是給我肖東來面子,也是給天仙宗面子,是給整座兩浙的江湖,一個莫大的面子!這是份厚禮,我肖東來,那是卻之不恭,多謝諸位!”</p>
肖東來顯然醉的有些厲害,說到后來,舌頭都開始打結(jié),滿座豪杰哄堂大笑。</p>
孟夫人柔柔站到他身側(cè),伸手扶住他,低聲埋怨道:“都說了讓你少吃些桂花糕,桂花曬干久了,麻嘴。”</p>
肖東來干笑兩聲,座下的俠士們卻笑得更響。人群中有人站起身,舉著酒樽喊道:“肖宗主仗義疏財,為我輩楷模,金雞莊顏竑,敬肖宗主一杯!”</p>
他一飲而盡。</p>
此舉贏得了一片叫好,不少人也紛紛舉杯出席,對肖東來豪言祝敬。</p>
“涼山派李徐圖敬肖宗主一杯!”</p>
“連城派顧赫天,敬肖宗主!”</p>
“華山不肖棄徒羅云,敬肖宗主一杯,愿聽宗主差遣!”</p>
滿座群雄舉杯而起的一片盛景讓趙無安微微動容,眼看杯中清茶見底,思慮良久,還是苦笑一聲,不去拿那近在咫尺的酒壺,反而倒了一杯桑葚汁,輕輕晃動杯盞,淡紫汁液瀲滟。</p>
“呃……”</p>
耳后有人氣吐如蘭,帶著清淡酒氣。</p>
也許是因為整場酒宴,安晴也只有他一個熟人,不知不覺就從幾張桌子之外,蹭到了趙無安身邊。趙無安不動聲色,只是淡淡道:“不勝酒力,就別學人家江湖豪杰。”</p>
安晴打了個嗝,似是不滿道:“我就是嘗了一兩口嘛……”</p>
她喝得醉意朦朧,幾乎站立不住,就要倒在趙無安懷中。趙無安坐懷不亂地把她扶好,讓她雙手撐著桌面,自己淺啜了一口桑葚汁。</p>
安晴又打了個嗝,迷迷糊糊問道:“你為什么不喝酒?”</p>
“我是居士。”</p>
小姑娘看起來真的醉了,郁悶地噘著嘴,不解道:“為什么要當居士嘛……為什么不成家?”</p>
趙無安放下茶盞,淡淡道:“以前,我有個很厲害的師父。我沒見過他,只知道他很厲害,成了家。”</p>
“然后呢?”安晴竭力睜開一雙桃花醉眼,看著趙無安。</p>
“后來他死了。”趙無安抬起頭,瞥見東邊屋頂上,一輪浩然圓月之下,濃妝艷抹的姜彩衣身著曳地錦裙,恬淡撫琴。桌上除了一架古琴與一壺淡酒之外,空無一物。琴音裊裊,悠悠繞梁。</p>
安晴皺起眉頭:“啊?”</p>
趙無安伸手去拿茶盞,低頭淺啜,又淡淡道:“我有一個朋友,他很厲害,威加海內(nèi),天下歸心。”</p>
“后來呢?”安晴揉了揉發(fā)痛的腦門。</p>
“也死了。”趙無安看著安晴,無悲無喜地笑。</p>
安晴嘟囔道:“你身邊都是些什么人……”</p>
遠處屋頂上,姜彩衣琴音悠揚。</p>
趙無安揉了揉安晴的頭,從茶壺中倒了盞清茶給她,淡淡道:“解酒。”</p>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瀚瀚人世,解得開的是酒,解不開的是愁。</p>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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