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能趕早一天結(jié)案,同時也為了能讓喬溪好好休養(yǎng),胡不喜與趙無安連夜自余杭出發(fā),乘快馬返回杭州城。只不過在計劃之外,趙無安身邊還帶上了一個紅衣服的小姑娘。</p>
胡不喜心思繁雜,也并未多言,一路面孔都很沉靜,趙無安亦然。這也就導(dǎo)致了車廂里氣氛無比死寂,只有車夫馭馬時的幾聲號令,和駿馬在小道之上飛馳而過發(fā)出的鼻間嘶鳴、馬蹄嘚嘚,點綴著這寂寥的黑夜。</p>
臨近杭州城時,安晴已經(jīng)困得分不開上下眼皮,嚷嚷著什么要人來背,被趙無安不輕不重敲了下頭,才悶悶不樂地自己走下馬車,哈欠連天地走向眼前雄偉的州城。</p>
即使是并無宵禁制的杭州城,在如此深夜也不該有人進出了,還好守城的士官大多認識胡不喜,靠他作保,總算把兩輛馬車運了進來。后頭,聶星廬仍然不依不撓地咒罵著。</p>
胡不喜拿胡刀的刀鞘重重敲了他一下,罵道:“再逞強就先把你的右臂給卸下來,讓你這輩子握不了劍!別他媽提你那遠在天邊的爹娘,就算是肖府里頭那個看對眼的小丫頭,現(xiàn)在也沒在你旁邊!”</p>
果然還是卸手臂的威脅效果明顯一些,進城的后半程里,聶星廬并未再多言語,任由前來接應(yīng)的衙吏押解。倒是安晴嘟囔這個嘟囔那個,什么這邊有糖葫蘆賣,那邊傍晚有三場皮影戲,趙無安還沒在杭州城里好好逛逛就又要結(jié)案走了云云。</p>
默不吭聲就把喬溪背在肩上踽踽而行的胡不喜笑道:“小丫頭別擔(dān)心,現(xiàn)在兇手也抓到了,等案子一結(jié),我就帶老大在這杭州城里里外外轉(zhuǎn)上三圈,城里最好喝的早茶,最貴的酒樓,我都帶他去!”</p>
安晴仍然悶悶不樂,抬頭數(shù)著天上安靜的萬千星辰。</p>
趙無安漫不經(jīng)心道:“殺害肖東來和洛冠海的確實是聶星廬不錯,不過殺了前七個人的,又會是誰?”</p>
“我看也是這小子!”胡不喜道,“鄭榕被捅的時候,喬溪正在房中,沒有看到,但殺了鄭榕的人拿的確實是單手刀沒錯吧?聶星廬那把劍,和刀的口徑也差不了多少了。”</p>
趙無安沉默不語。</p>
好容易長途跋涉回到衙邸,趙無安馬不停蹄就又進了胡不喜的辦公處,調(diào)出一大堆卷宗來鋪在桌上,一條一條核對,又叫人搬了張長桌子過來,鋪開張空白畫卷,埋頭不知琢磨些什么。</p>
胡不喜則先把喬溪送到了臥房,給她掖好被腳,確認了呼吸無異之后,才憂心忡忡地退出去,給她輕輕帶上房門。</p>
趙無安揮毫潑墨,在紙卷上點染勾挑,儼然一代國筆。安晴搬了張板凳,在旁邊撐著頭看了半天,沒看出什么名堂,倒把自己看得哈欠連天。</p>
“困了就去睡。”趙無安不動聲色。</p>
“我想知道兇手……”安晴的頭已經(jīng)一點一點的。</p>
趙無安沒再回答,只是埋頭在畫紙之上。過了半柱香時間,抬起頭,安晴已經(jīng)撐著頭坐在板凳上睡著了,呼吸勻稱,胸脯一起一伏。</p>
趙無安解下身上白衣,披在安晴身上,轉(zhuǎn)身回到案前。胡不喜多半過會也會過來,他得趁胡不喜來之前把所有線索都梳理完。</p>
時間漸漸挪到了丑時,院落外終于有腳步聲接近。趙無安長舒一口氣,把畫卷整個翻轉(zhuǎn)過來,留下一片空白紙印。</p>
剛剛走進門的胡不喜一見長桌上空白一片,撓頭道:“咋回事?”</p>
“想把線索寫寫,可惜全無頭緒。”手里拿著毛筆的趙無安友善笑笑。</p>
胡不喜哈哈一笑,眼見趙無安指了指旁邊打瞌睡的安晴,又趕緊捂住了嘴,低聲道:“別騙兄弟了,這新硯的角都被你磨平了,還說沒頭緒?”說著,就要伸手來拿。趙無安不動聲色,在長桌盡頭伸手一抽,整張畫卷隨機卷落到他手中,胡不喜撲了個空。</p>
沒等胡不喜說什么,趙無安就笑道:“這張,不算數(shù),我們重來。”</p>
說著,又攤開一張,蘸墨點筆,在空白的紙上,從許棠離之死開始,和胡不喜細細分說起來。</p>
這一次他講的認真,胡不喜也聽得仔細,時不時頭頭是道地分析一下,趙無安也大抵點頭認可。</p>
到他講到六和塔旁發(fā)現(xiàn)的小船時,天邊已經(jīng)泛出魚肚白。二人都徹夜未眠,如今見到亮色,趙無安也沒能耐住困意,打了個哈欠,席地坐下,倚在劍匣上,想小睡片刻。</p>
“這都五月初四了啊,想不到居然熬了一整晚。”趙無安晃晃頭顱,卻晃不走睡意。</p>
胡不喜疑惑道:“就算江新竹是坐船從那邊上的孤山,那個時候肯定也沒死啊,怎么會有人殺了她?”</p>
趙無安困倦道:“睡一會,再接著說。”</p>
說罷便閉上眼睛,沉沉睡去。一覺說不上長,但怎么也有半個時辰,睜開眼睛的時候,安晴已經(jīng)蹲在他面前,細細打量著他。</p>
趙無安撐著額頭:“我居然睡著了。”</p>
安晴點點頭,把身上的安陀會往他臉上一丟,忽然沒來由地鬧脾氣道:“我不喜歡穿僧衣。”</p>
趙無安不以為意,坐在地上套起衣服。手剛剛伸展開去,就碰到什么東西,頭頂上有人一聲嚶嚀,眼底出現(xiàn)一雙制式玲瓏的木屐。</p>
趙無安迷迷糊糊抬起頭,撞上喬溪的目光,嚇了一跳。</p>
對方顯然也是吃了一驚,連連后退,認出是趙無安之后才拍了拍胸口,定下心神:“原來是趙居士,我說桌底下怎么冒出來個東西。”</p>
桌子那頭胡不喜已經(jīng)遙遙喊道:“老大你別嚇到俺家喬溪啦!”</p>
趙無安這才睡了多久,胡不喜就已經(jīng)大大方方稱她為自家人了。這一方面,胡不喜真是讓他望塵莫及。</p>
他對喬溪頷首示意:“醒了?”</p>
喬溪點點頭:“昨夜受驚昏倒,麻煩趙居士了。”</p>
趙無安搖搖頭,撐著劍匣支起身子,看向安晴:“你也醒了?”</p>
“嗯。”安晴顯然也是剛剛睡醒,還耐不住困意,揉揉眼睛。</p>
趙無安忽然意識到什么,伸手一握,還好,那卷先前寫好的東西還緊緊抓在手里。他微微松了口氣。</p>
這時,門外忽然沖進來一個衙役,氣喘吁吁道:“聶星廬他打破牢門大鎖,搶走酌歡劍,越獄向西逃跑了!”</p>
屋內(nèi)四人一時盡皆驚訝。胡不喜咬牙道:“好小子,還真敢跟我老 胡對著干。這回說什么也要卸掉他一條手臂!”</p>
趙無安急道:“此時正是杭州城門大開的時候,聶星廬他選擇此時以風(fēng)雷之勢越獄,定有思量。”</p>
“老子還是怕他還是怎么樣?”胡不喜提著胡刀就向外跑去,“老大你們在這等著,等老子把那小兔崽子抓回來,他看看我敢不敢在他身上拆條手臂下來!”</p>
喬溪也急忙提裙跟在后面,跑出了屋子。屋內(nèi),只剩下沒睡醒的兩個人獨處。</p>
趙無安嘆道:“有件事,可能得你去做——”</p>
安晴問道:“什么?”</p>
趙無安握著卷攏畫紙的手伸到一半,看到晨光中安晴柔嫩的臉頰,忽然改了主意,又把畫紙收了回去。</p>
“不行。”他搖搖頭,“我不能再讓你以身犯險。”</p>
安晴意識到了什么,敏銳道:“聶星廬不是兇手。”</p>
趙無安苦笑:“這方面,你倒是有些天賦。”</p>
安晴的目光緊盯著他,趙無安挪開視線。</p>
“你早就知道兇手對不對?但是你不愿意說出口。”安晴痛快直言,“你不愿意……”</p>
“好了,不用說了。”趙無安轉(zhuǎn)過頭,“顏竑的教訓(xùn)已經(jīng)很深了,我不會再讓你……”</p>
他的話沒說完,安晴忽然從他背后鬼使神差般地一躍,奪走了他手中的畫紙,一把鋪開。</p>
趙無安神色復(fù)雜,搖頭道:“不行。你不能去。”</p>
安晴看著他:“如果你再不走,胡不喜就會重傷了無辜的聶星廬。不過他既然無罪,又為何要心虛越獄呢?”</p>
“我不知道。”趙無安搖搖頭,“但是已經(jīng)管不了這么多了,我分身乏術(shù),必須先去抓住兇手。”</p>
“我?guī)湍恪!卑睬缯J真道。</p>
“不行。”趙無安堅持。</p>
安晴著急了,揚聲道:“別把我當(dāng)小孩子了!我想跟在你身邊,我想看你怎么破案,那是因為你是我所憧憬的那種人啊!正是因為有你和胡捕頭這樣的人在,我才能生活地平安喜樂,才能不陷入江湖的刀劍浪涌,不是么?”</p>
憧憬?趙無安一怔。他以前從未想過這個詞。</p>
“就和每天的日升月落一樣。”安晴一字一句道,“我愿意見到日月輝映,但若光輝黯淡,縱使投身以燃其光華,我亦不悔不懼。”</p>
“趙無安,我想為你分擔(dān),我想成為你這樣的人。我想……我想幫幫你,你一個人要面對這世間所有罪孽,你終會有束手無策的時候。”</p>
趙無安轉(zhuǎn)過頭去。萬丈晨光灑入屋內(nèi),抖落一地金黃。趙居士白衣飄曳。</p>
“果然是個小丫頭。”良久,趙無安輕輕道,“怎么可能有人,能扛起這世間所有罪孽……能斬去十分之一,已是不世之功。”</p>
安晴走上前一步:“但是如果我們倆,還有胡捕頭,我們?nèi)齻人……”</p>
“可別忘了臺詞啊。”趙無安忽然俯身拾起劍匣,掛在肩頭,“指認兇手的時候,一定要堅定得無以復(fù)加。”</p>
安晴愣了愣,花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這是趙無安的許可。一下子高興得不能自己,激動地沖上前去,想牢牢地抱一下趙居士。</p>
但是趙無安背后的大匣子豈能讓她得逞。興高采烈的安晴,最終敗在龜殼般的劍匣前,始終與趙無安的背隔著三丈距離。</p>
趙無安嘴角勾起。</p>
旭日初升,他猛然提氣沖出城外。</p>
腳下步步驚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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