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燭火昏黃。</p>
趙無安已經(jīng)在正廳的椅子上坐了半天，那件青衫也皺皺巴巴的，遠(yuǎn)看上去他的身形像是有點走樣。</p>
不過在他的要求下，涂彌還是把所有人都召集了過來，心力交瘁的柳四爺坐在了夫人身邊，柳停雷全副武裝坐在主座，柳清霞和柳躡風(fēng)坐在上座另一側(cè)，秦穆則陪著賀知古坐在了下座。</p>
涂彌本想坐在趙無安身邊，但這樣的趙無安令她忽然有些害怕，索性背靠庭柱遠(yuǎn)遠(yuǎn)站著，把身體藏在陰影里頭。</p>
廳中安靜如死。</p>
“趙居士？”柳停雷儼然一副家主的樣子，拄著斬鴻，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p>
閉目養(yǎng)神的趙無安抬了抬手：“啊，我知道，我在感受氣氛。別說話。”</p>
柳停雷被噎得無話可說。</p>
良久，趙無安閉目道：“這么說的話，除了下午就不見蹤影的張莫閑與莫稻，還有被關(guān)在樓上閣樓的代樓桑榆，其他所有人都在這里了吧？”</p>
柳停雷默不作聲，秦穆點頭道：“沒錯！”</p>
“好！”趙無安閉著眼睛一拍手，打了個哈欠，聲線倒不似平日那般慵懶，而是帶著股激動的氣息。</p>
“那就先從羅印生之死開始吧。我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正被吊在房梁之上，一旁的桌子上有封遺書，筆也是擱在他尋常用的左側(cè)，被子雖然有些凌亂，但床鋪上有清晰的人形，并且顯然是他的體型。”趙無安閉著眼睛緩緩道，“引起大家注意的線索，有那么幾個，額頭上的刀形白印，捆在房梁上的繩結(jié)，及丟失了一個茶碗的茶具。”</p>
廳內(nèi)十分安靜，只有趙無安的聲音緩緩響著，娓娓道來。</p>
而廳外，上氣不接下氣沖回山莊的莫稻正準(zhǔn)備一股腦闖進(jìn)去，告訴眾人他的驚人發(fā)現(xiàn)，卻已經(jīng)被張莫閑拉住了。</p>
莫稻疑惑地回頭，卻見張莫閑搖了搖頭，悄悄道：“你不是想知道羅印生怎么死的嗎？聽聽趙居士所說的吧。他說的，是真相。”</p>
莫稻一愣。</p>
雖然張莫閑在他心里一直沒留下什么過于不好的印象，但此刻的張莫閑，還是讓他感到一絲陌生。</p>
“關(guān)于這幾個線索，有對應(yīng)的幾處疑點。一，繩結(jié)的打法，看起來和正常人所打的沒有任何區(qū)別，但是別忘了死者是個左撇子，我們在房中看到的正常繩結(jié)，是對慣用右手而言的正常，死者既然是左撇子，那么這個繩結(jié)，就不是他親手所打。”趙無安淡淡道，“第二，丟失的茶碗，后來在桑林中找到，為何會丟失在桑林中，也是十分奇怪的。第三，額尖的刀形白印，這其實不過是個烏龍罷了，要知道，死于砒*霜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會出現(xiàn)白斑。”</p>
“什么？！”一言既出，在座眾人無不震驚。</p>
“死者的尸體，面容扭曲，可見死前經(jīng)歷了極大痛苦。而上吊而死則是因為窒息，面孔會顯得發(fā)紫發(fā)黑，卻很難扭曲到不辨五官的程度。這一點，本身就很可疑。另外的話，那只后來找到的茶碗里頭，應(yīng)該有砒*霜的殘留。”趙無安伸了個懶腰，攤開手：“所以，死者的死因是服毒，而非上吊。死亡的地點，也是桑林，而并非他的房間。茶碗附近草叢的雜亂痕跡，就是他因為服食砒*霜，死前痛苦掙扎的痕跡。”</p>
廳中一時寂靜，每個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驚懼之中。坐在側(cè)邊的柳四爺難以置信地問道：“印生他……他死在桑林之中？這又是誰干的好事？害我兩個兒子！”</p>
“很遺憾，我認(rèn)為他是自殺，房中的遺書，也是他親筆所寫。”趙無安淡淡道，“盡管服了毒，只要不是自愿，拼命跑回山莊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但是死者的掙扎范圍很小，可見雖然痛苦，卻已經(jīng)沒有了求生的想法。但是不排除當(dāng)時還有人在場，目睹了他的死亡。”</p>
站在門外的莫稻滿身冷汗。</p>
為什么會這樣？明明已經(jīng)找到了這么多的線索，只是為了揪出害死羅印生的兇手，但是，結(jié)果居然還是跟最初一模一樣嗎？</p>
“總之，死者死在了桑林中。而后發(fā)生的事情，就很有意思了。”趙無安仍舊閉著眼睛，嘴角卻浮現(xiàn)出一抹淡淡微笑。</p>
“雖然不清楚羅印生的具體死亡時間，但在秦夫人與三少爺帶我們進(jìn)入柳葉山莊的時候，少莊主柳停雷，應(yīng)該曾在山門邊攔下過我們，之后徑直去了桑林。雖然不知為何他會去桑林，但是這肯定是事先算計好的。那天秦夫人會找到我，而后柳躡風(fēng)則會隨她一同來與我見面。這樣，柳躡風(fēng)每日雷打不動去寶物庫的時間就會推遲，但不會晚得太多，只要你在林中稍多磨蹭一些時間，就會被柳躡風(fēng)撞見。所以你一進(jìn)入桑林，立刻就背起了自殺的羅印生，從另外一條小路繞出去，回到了莊中。此時柳四爺與夫人正在招待賀知古，其他人則在寶庫附近檢查，你渾若無事地將羅印生放回了他的床上，替他蓋好被子，偽裝出了一個正常的場景。之后你匆匆離去，站在山莊門口，等待我們從桑林中回來，給我們安排飯食。”</p>
柳停雷一愣，怒道：“你胡說什么！”</p>
“沒錯，我既沒有證據(jù)，又不確定。你若是一口咬定你沒有碰過羅印生，我也無能為力。但是根據(jù)當(dāng)時的情況判斷，你是唯一的在場者，有時間也有體力做到這件事。除你之外，我想不到第二個人。”</p>
柳停雷臉色陰晴不定，趙無安續(xù)道：“在這之后，也就是在我與柳四爺對坐進(jìn)餐之時，發(fā)生了件更有意思的事情。秦穆叔，也就是秦夫人的弟弟，把我?guī)У饺龢堑臉翘菘冢戕D(zhuǎn)身去了二樓——這段時間里，有大約一炷香的空白，沒有人知道他在哪。那么他究竟在哪？答案是在羅印生房中，他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的羅印生已經(jīng)沒了氣息，但是和柳少爺一樣，他沒有出聲，而是把柳少爺未竟的事業(yè)又添了個豹尾。他拿了一根繩子，也不知是事先準(zhǔn)備好的還是臨時找到的，在房梁上打了個結(jié)——繩子的結(jié)口朝左，也就是說是用右手打出來的——將羅印生吊在了房梁上，順便放倒了桌前的椅子。以一個男子的力量來說，做到這件事，并不算太困難，也不需要用太多時間。所以，等我們發(fā)現(xiàn)時，羅印生就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被吊死在房梁之上的結(jié)果了。”</p>
坐在秦九身邊的秦穆渾身發(fā)抖，驚恐道：“趙居士，你可不能冤枉老實人……”</p>
但是豆大的汗珠已經(jīng)從他的頭頂滾落。</p>
“怎么？不惜以柳葉山莊中人的尊貴身份，來請我一屆居士破案，待我說出真相，便立刻慌張起來？”趙無安哼了一聲，“羅印生確實是自殺無疑，但是造成了他的死亡的，則是你們所有人。”</p>
“他為何要自殺？”柳躡風(fēng)愣了愣，撓頭道，“總不至于這么容易想不開吧？羅印生不是這樣的人啊。更何況……二哥和秦叔叔如果真的發(fā)現(xiàn)了他自殺，為什么又不告訴我們？”</p>
趙無安懶洋洋道：“是啊。為何羅印生會自殺？因為有人想把佳人斬的失竊嫁禍給他。為何那人又能偷走佳人斬？我早說過了，兇手在你們內(nèi)部。”</p>
柳停雷面孔已然扭曲，手中斬鴻嗡嗡作響。</p>
“柳葉山莊？哼。”趙無安輕哼一聲。</p>
他驟然睜開眼睛，死死盯向柳四爺，聲如寒鐵：“你自稱柳葉山莊是從前人手中購置而來，又加以改造擴建，包括寶庫，也是之前的一個大地窖。什么樣的家族才需要如此龐大陰涼的地窖？要么是釀酒，要么是鍛刀。有些寶刀鍛造過程中必經(jīng)寒熱驟然交替，只有修建地窖，才能滿足這個條件。但是后院樹下明明就有專門用來釀酒的地窖，秦夫人在佳人斬丟失的那日還曾去取過酒出來，所以定然是用于鍛刀。</p>
“地窖的門，必然有了一定的年頭，不過就算后來更換過，也阻擋不了一個姑娘去刻字。寶庫是柳躡風(fēng)必然會去的地方，所以柳家其他人應(yīng)該對那里不是太過熟悉，想必也不知道，在門的側(cè)面，有一個‘世’字，而它上下兩個字，則都因為歲月而模糊，分辨不清。”</p>
柳四爺臉色鐵青。</p>
整個大廳寂靜若死。</p>
“這個字困擾了我很久，但是后來想想，倒是我作繭自縛了。”趙無安淡淡道，“它并不是一個完整的字，只是一個字的中間一部分罷了，而那個完整的字，則是‘葉’（葉）。”</p>
“葉？”不明所以的柳躡風(fēng)聽得入神，沒有注意到其他人臉上灰暗的表情，“柳葉山莊的葉？”</p>
“說得對極了，就是柳葉山莊的葉。”趙無安涼涼道，“作為寶庫前身的地窖，以前是為了鍛刀而存在的。而現(xiàn)在院落里捆著的那個持有佳人斬的神秘女子——不妨就把她當(dāng)做是前人留下的鬼魂——品階不高卻刀法精良。綜合這兩點不難看出，從前住在這里的這個家族，和那個在雄刀百會前收留柳四爺，而后又被滅門的家族，有著奇妙的相似性。”</p>
柳停雷握緊手中雙刀，柳四爺氣得面色發(fā)紫。</p>
秦夫人則大喊道：“趙居士，別說下去！”</p>
趙無安不為所動，緊盯著柳四爺，斬釘截鐵道：“我就直說了吧，柳四爺。雄刀百會前，為了獨吞佳人斬及眾多刀譜秘笈，是你親自與呂全策里應(yīng)外合，將隱居于此的葉家人盡數(shù)滅門，只留下一對年幼兒女。女*嬰懷中帶著佳人斬，墜入山澗失蹤，男嬰則被你當(dāng)做義子，好生撫養(yǎng)起來。而后女*嬰被賀知古撿到，佳人斬也一并落入他手。在自認(rèn)時機已然成熟之后，賀知古假意將佳人斬賣給三少爺，料定你會監(jiān)守自盜，而后順藤摸瓜找上門來，他便將計就計，與義女一道潛入柳葉山莊，先是由義女出面，揭露羅印生的身世，告訴他他最崇敬的義父便是滅他滿門之人，逼得羅印生自盡，而后便趁柳傳云在林間歇息之際，以風(fēng)雷之勢將其擊殺，就此展開一場對貴莊徹徹底底的復(fù)仇。”</p>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說完這些，在所有人震驚的眼神中，趙無安慢慢合上眼睛，淡淡道：“證據(jù)，就是羅印生的左撇子，少女的左手握刀，還有揚州城中的七處無名碑。之前張莫閑欲臨摹這些碑帖時，發(fā)現(xiàn)是用左手寫就，而書寫這些碑文的人，不出意外，正是死在你柳四爺?shù)断碌娜~氏隱者。”</p>
砰地一聲，大門被人猛然砸開。</p>
莫稻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滿面驚恐道：“不可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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