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高懸，樹林枝椏間有烏鴉嘶鳴。</p>
月光淺淺，灑在通向久達寺的山路之上，也照亮了不急不緩前行的一隊人馬。</p>
為首的男子鶴發童顏，一雙丹鳳眼給人以笑里藏刀之感，身著圓領赤紅蟒袍，其上盤繞大蟒張牙舞爪，頭戴精致鷩冕，腳踩漆黑唐靴，悠悠而行。</p>
這名衣著華貴的男子身后跟著六人，分作兩列，清一色皆是漆黑官服，相互之間距離兩尺，低眉弓腰，動作整齊劃一，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p>
隊伍的最后方，卻是一個眸若春水的清秀女子。膚如凝脂，唇似點丹，眉若遠山含黛，微微蹙起，恰似繡樓高鎖。而她最引人矚目的，莫過于那絕艷的身材，胸前堅挺如兩座山峰高聳，后臀更是挺翹誘人。</p>
八人緩緩而前，卻是直奔久達寺而來。</p>
山門里頭，那幾個來自山下小鎮的捕快，一邊按著五花大綁起來的慈效，一邊和安廣茂賠笑著告假。</p>
他們都只是鎮上的普通捕快，聽說過安廣茂的名聲才前來幫忙。如今兇犯已縛，若是再不回去，難免讓家人擔心。安廣茂聽罷也覺得有理，索性便打算連夜下山，到了鎮上再權且歇息一夜。</p>
只不過，剛才一個沒留神，自家女兒又不知跑去了哪里，讓安廣茂好一陣頭疼。正打算把這些長得差不多的佛殿挨個找過去的時候，安晴卻從照壁后頭徑直鉆了出來，繞過山門殿，走到了安廣茂旁邊。</p>
眼見安晴并無大礙，安廣茂也松了一口氣，囑咐道：“這些捕快們都有家得回，我們今晚連夜下山，在鎮上暫住一晚。”</p>
安晴幽怨地看了父親一眼。</p>
安廣茂無奈地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為難道：“那個居士又跟你說了什么？”</p>
“沒什么……”安晴抿起嘴哼哼著，“去找瓦蘭公主了。”</p>
啊，自家女兒這是吃起醋來了，對方還是個公主，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安廣茂心中百感交集。</p>
“算啦，隨他去吧。”安晴賭氣般地一甩頭發，“我們走，讓他也著急著急。”</p>
雖然看著醋意濃烈，但安晴心中卻是歡喜。大雄寶殿中的話，趙無安毫無疑問是出自真心實意。</p>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歡上了趙居士，只是覺得，若此生硬要嫁人的話，趙無安倒還是個非常有意思的選擇。跟著他破案，簡直一刻都不會覺得厭倦。</p>
安廣茂哪里知道女兒心里這么多百轉千回的心思，只道是生了趙無安的氣，一時也不知怎么安慰。畢竟他心里頭還是挺欣賞趙無安的，想想安晴鬧這脾氣，也持續不了多少日子，順勢敲打敲打趙無安，也算一舉兩得。</p>
心如明鏡的安廣茂也就不再多言，親自按住了無力反抗的慈效，點頭道：“那事不宜遲，這就出發吧。”</p>
來久達寺的時候，安家父女就沒帶什么行李，如今離去，自然也是說走就走，十分干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p>
那幾個山下鎮上的小捕快也面露釋然之色，接二連三地跟著安廣茂走出了山門。</p>
沒走幾步，迎面就遇上了山道之上緩緩而來的那隊人馬。</p>
為首的紅衣蟒袍一見到他們，就忙不迭笑著作揖道：“幾位好生辛苦，這么晚了，還不休息？”</p>
三更半夜，他率人出現在山路之上，直奔久達寺而來，顯然更是令人懷疑。</p>
安廣茂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悄悄伸手摸向了腰間掛刀：“你是？”</p>
蟒袍男子一指輕彈。</p>
安廣茂腰間刀鞘砰然炸裂，鋒利樸刀沖鞘而出，直向他的脖子抹來。</p>
安晴尖聲叫道：“爹！”</p>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言的慈效忽然爆發出猛獸般的咆哮，發力掙脫了安廣茂的束縛，猛地撲向了那蟒袍男子。</p>
安廣茂腰間樸刀在半空中自顧自打了個旋，猛然下切，一刀割去了慈效項上頭顱。</p>
山道之上，血氣橫溢。</p>
蟒袍男子露出迷離的笑容，再次輕輕動了動手指。</p>
樸刀刀身剎那間裂紋密布。</p>
山道間撲鼻血氣中，有青蛇氣勁，細若游絲，口吐紅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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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彎凄厲冷月之下，段桃鯉面色慘白。</p>
“十四年來，你一直追尋著的父王，早就被害死在這久達寺里了。”代樓暮云指了指地下，“這可是連趙無安都承認的事情。只不過是顧及到你的心情，沒直說出來罷了。”</p>
“這個久達寺，從建寺起，就不干不凈。瓦蘭國王前來求經，之所以被安排在久達寺，可不是什么皇恩殊遇，而是大宋早就悉心策劃好了的一盤棋。”代樓暮云一字一句，唇齒間仿佛咬著刀劍。</p>
“十年前，趙無安從我的苗疆逃出去，一路北上，跑到久達寺躲了起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選了這樣一間寺廟，但總覺得這做法蠢得很。”代樓暮云瞇起眼睛，冷笑道，“對大宋而言，久達寺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雖已控制了瓦蘭國王，但卻不可鳥盡弓藏，那必然引起懷疑。所以，直到此時此刻，久達寺里頭還藏著不少來自各地勢力埋進去的暗棋。我是苗疆皇子，自然也在這里安插進去過一個死士，卻被趙無安給抓了出來，算是我的失誤。”</p>
段桃鯉瞳中滿是驚懼神色，對于代樓暮云說的話將信將疑，難以置信道：“大宋皇帝利用久達寺……殺了我父王？”</p>
“哈哈哈，看你這模樣！”代樓暮云獰笑起來，“確切而言，是久達寺的僧人，全部對大宋皇帝言聽計從，這也是從一開始就布好的局。瓦蘭國王死后，久達寺并未就此沒落，反而因接待了瓦蘭人而一舉揚名，自然就有人布下這局中局。慈效之所以出手殺人，不過是奉了朝廷密令，替久達寺肅清門戶罷了。”</p>
說到此處，代樓暮云一拍手掌，了然笑道：“原來如此！趙無安定然也早就猜到這一點，所以才敢出言頂罪，自稱是趙家人來肅清門戶。知道久達寺內情的住持們必然不敢對他如何，而真正收到了密令的暗線死士則明白他是在虛張聲勢，欲除之而后快。慈效就是這么在趙無安面前自露了馬腳！”</p>
他一面揚聲大笑，一面狀若瘋魔般地自言自語，眸中神色斐然，段桃鯉看著卻只有驚懼。</p>
代樓暮云大笑道：“趙無安啊趙無安，你還真是賊心不死啊！在久達寺躲了這么多年，造葉國公宇文孤懸，可是想你得緊。你倒好，莫不是拼上性命不要，也想把這大宋江山給一舉顛覆？”</p>
段桃鯉皺起眉頭，不悅道：“代樓暮云，我之所以來見你，是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借兵于我，助我奪取瓦蘭王位，而不是在這里聽你胡言亂語的。”</p>
代樓暮云哼哼了兩聲，笑道：“公主終于是想通了嗎？只可惜，就算我答應借，苗疆八千男兒，只怕也不會答應。”</p>
段桃鯉蹙眉道：“這是為何？你不是已成苗王了嗎？”</p>
代樓暮云撓了撓下巴：“有些事情，我就是成了苗王，也無能為力啊。”</p>
段桃鯉怒道：“竟敢誆我！”</p>
她一把拔出腰間匕首，甩開鎖鏈，凌空一抖，就控制著鋒利的匕首朝代樓暮云遙遙劈來。</p>
沒想到代樓暮云只是輕描淡寫地一揮手，瞬間就已抓住她手中鎖鏈，逼近至段桃鯉身前。二人四目相對，鼻尖幾乎都要觸到一起。</p>
代樓暮云的眼睛仿佛屬于銳鷹雄獅，聲音更是冷得嚇人，如同來自黃泉幽冥。</p>
“十四公主，這是最后通牒。下一次你要是還敢對我不敬，我代樓暮云殺起人來，可不懂憐香惜玉。”</p>
段桃鯉噤若寒蟬。</p>
很多人道聽途說，都認為代樓暮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親自見了，才知道他并不濫殺無辜。話雖如此，代樓暮云終究仍是喜怒無常之輩，因一言癲狂大笑，因一語暴起殺人，實實在在都在瞬息之間。</p>
正在段桃鯉嚇得發抖之時，遠處響起一聲清冽劍鳴。有如蒼龍出海，又似鳴鳳在竹。</p>
六柄飛劍呈一字并列飛來，勢若驚鴻，直取代樓暮云。</p>
代樓暮云獰笑一聲，長袖一卷，宏遠墳前的蒼松被驟然間攔腰折斷，飛沙走石之間，已然橫亙在他與那六柄飛劍面前。</p>
菩薩蠻撞上粗壯青松，剎那間發出砰然巨響，干枯遒勁的樹皮猛地炸裂開來。</p>
代樓暮云猛然將五指一收，凌空成拳。</p>
整株蒼松剎那間又從中間崩斷，四分五裂。斷去的殘骸并未凌亂墜地，而是如得神敕，宛若天邊落雷一般，猛然向著那六把飛劍砸了過去。</p>
轟！</p>
漫天煙塵，席卷了這片后山平地。滿地枯草被盡數連根拔起，飄散于狂風之中。段桃鯉呆呆站在代樓暮云身后，被這二人驚住。</p>
僅僅是對過一招，代樓暮云揮手間崩去一整株粗壯松樹，趙無安橫溢劍氣則是剎那間將整片后山的地皮撕裂重構。</p>
在二人氣勁對沖之下，一棵粗壯的松樹不消片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p>
趙無安撐匣半跪在十丈之外，口中吐出一小灘猩紅鮮血。</p>
代樓暮云笑道：“入一品境之前六劍齊出，你簡直是在找死。我記得我已經提醒過你了。”</p>
趙無安顯然落了下風，仍是撐著劍匣站起身，沙啞道：“放了桃子。”</p>
站在代樓暮云身后的段桃鯉剎那間眼眶濕潤。</p>
代樓暮云哈哈大笑道：“你的紅顏知己可真不少！我若是偏偏要帶走這段桃鯉呢？”</p>
趙無安一言不發，抬起右手，六柄飛劍一一懸于身前。</p>
代樓暮云涼涼道：“你簡直是在找死。”</p>
“不過賤命一條，留在了久達寺，泉下見到二皇子，也能交代得過去。”趙無安說了句令人不明所以的話。</p>
代樓暮云冷哼一聲：“抓了慈效，朝廷派來的人不出個把時辰便會到久達寺。你若是此時身受重傷，身后遺愿，又能交付給何人？”</p>
趙無安微微一怔。</p>
代樓暮云瞇起眼睛，聲音陰沉：“趙無安，你背上背著的，可不止一個洛神劍匣啊。就算是看在昔日與你為手足兄弟的份上，我都不愿讓你把這條性命交代在此處。”</p>
趙無安黯然道：“生死有命，成敗在天。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與整座江湖為敵？你有不知，黑云會的舵主，正是解暉。”</p>
代樓暮云愣了愣：“哦？你最崇拜之人，就是一直以來欲將你除之而后快的人？”</p>
趙無安緘口不答。</p>
代樓暮云笑道：“既然在是居士，何不發下一個宏愿？看你于絕境中求生，不正是我這些年來的樂趣么？”</p>
十二年前，趙無安初入苗疆，被代樓暮云一手提著，丟進了萬蠱坑中，百蟲噬身。</p>
若不是代樓桑榆替他擋下最兇殘的蠱蟲，只怕趙無安此時已是尸骨盡寒。</p>
在苗疆掙扎求生中淬成了百毒不侵之體的趙居士看著代樓暮云，握緊了雙拳，眉宇間神色堅毅。</p>
但確實如他所言，趙無安并不僅僅作為洛神劍的傳人而活著。</p>
趙無安活著，更是為了一個宏愿。</p>
一個救濟天下人的宏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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