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晴朗的夜空，自殘?jiān)卤灰荒幵普谧≈螅亢鲩g雷聲大作。</p>
轟！</p>
天光乍破，頭頂驚雷陣陣，一片翻滾的黑云中紫氣橫溢，似有狂龍入劫。</p>
遠(yuǎn)遠(yuǎn)地，船上的安南抖了抖身子，嘀咕了一句：“這是不是該說算個好兆頭？”</p>
幾乎所有人都已下船登岸，他仍是不動聲色地?fù)?jù)守商船之上。岸邊風(fēng)起云涌，就連幾個手下也看不過去，壯著膽子問道：“老大，我們要不也做點(diǎn)什么？這么干站著發(fā)愣，總覺得不好。”</p>
安南神色凝重地?fù)u了搖頭，昂首往船尾示意了下，沉聲道：“生死有命，這船尾還吊著個煞神呢。我可不敢拿一船人的性命開玩笑。”</p>
然而他緊盯著岸上昏迷不醒的趙無安和被劍氣所傷的安晴，也是心中不安。</p>
幾個伙計(jì)面面相覷，都知道船尾的楚霆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一時疏忽，說不定連作為身家性命的商船都保不住，還是放下了摻和一腳的念頭。</p>
“就看那兩個耍刀的，誰更厲害了。”</p>
似乎是覺得寒冷，安南把自己身上的棉襖裹得更緊了些。</p>
躺在白沙之上，昏迷中的趙無安似有所感，手指微微一動。</p>
神識雖然模糊，但隱隱之中卻似乎看見一個影子，端立于他的靈臺之中，逍遙生姿。時而痛飲美酒，時而一刀驟出、天昏地暗。</p>
夜風(fēng)凄涼，帶著冰涼細(xì)密的雨絲，直直砸向大地。密布的陰云之中，狂雷咆哮，紫電作蛇形散。</p>
許暗塵心道一聲不妙，段狩天這模樣，是要直入一品境界的架勢。</p>
他的修為也不過二品，與段狩天本該斗個平分秋色，但招式互有生克，他的速戰(zhàn)速決正是把段狩天的滿袖刀法給死死吃住，才能占據(jù)如此上風(fēng)。</p>
若是到了如此關(guān)頭，段狩天突然明悟，顯然對許暗塵不是個好消息。</p>
他遙遙凝氣抬手，一道蟒狀氣勁自掌心涌出，裹住那把插在樹干之中的彎刀，狠狠扯了出來，拉回到手里。</p>
二品境界便是如此，只要曾以自身氣勁包裹，隔空取物也不值一提。而那現(xiàn)今普天之下也不過寥寥十幾人達(dá)到的一品境界，又該有如何的神通？</p>
許暗塵并未與真正的一品高手為敵過，因而對那一層境界，也是三分憧憬，七分驚懼。段狩天如果在此晉入一品，他只怕是連全身而退都困難。</p>
殺手的信條里當(dāng)然是沒有什么退字的，許暗塵只會往前殺過去，殺得他人仰馬翻，殺得他刀斷人亡。</p>
你若要晉一品，我便在今夜以刀血刃一品宗師，也算大功一件！</p>
心神一凜，許暗塵直沖而出。</p>
全身氣勁在那一剎那驟然爆發(fā)，盡數(shù)散于體外，卻并非形成護(hù)體真氣，而是猶如群魔纏身一般，蔓延出無數(shù)細(xì)密纏繞的殺人氣勁，隨著他的步子，直直撲向段狩天。</p>
段狩天知道來者不善，也不莽撞對敵，當(dāng)即提刀后退。天空灑下的細(xì)密雨絲被他凝為屏障，層層疊疊地?fù)踉谏砬啊?lt;/p>
許暗塵不退反進(jìn)，瘋狂揮舞手中彎刀，急速地將那剛剛形成不久的雨絲屏障斬破。刀鋒斬上密布?xì)鈩诺挠陦Γ闳缗缅P鳴，珠玉玲瑯。</p>
段狩天每退一步他便再進(jìn)一步，二人的拉鋸之中，無數(shù)雨絲聚攏又飛散，無數(shù)道氣勁往來沖撞，消散又剎那重生。無論段狩天還是許暗塵，丹田真氣都在急速運(yùn)轉(zhuǎn)，顯然已是到了以命搏命的生死關(guān)頭。</p>
碎珠濺玉，環(huán)佩玎珰。</p>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倒是把段狩天的神魂又打回了二十年前。</p>
手握一把尚未開鋒的刀，面對無數(shù)同門師兄弟的暗中恥笑，他走上派中刀臺，向七師叔挑戰(zhàn)。那一天，雖是白日初蒙，天空倒也像如今這樣，下著細(xì)密連綿的春雨。</p>
那些年在江湖上也算名動一方的開海斷刀派，派中刀臺四周插有六百柄斷刀，環(huán)繞高臺一圈，鋒刃駭人。眾人注視之下，段狩天赤足自布滿鋼鐵碎片的煉鋒道上走過，登上刀臺，即使腳底鮮血淋漓，也一絲不茍地雙手倒握長刀，抱拳胸前，向著七師叔遙遙作揖。</p>
那時候的七師叔只說了一句話：“你這一生若是癡迷于刀，必不得善終。”</p>
段狩天則是一言未發(fā)。</p>
那一場比武，打了六個時辰。結(jié)束之后七師叔自斷寶刀，棄于煉鋒道旁，拂袖走下刀臺。</p>
也就是從那一天之后，段狩天自開海斷刀派出師，獨(dú)闖江湖，結(jié)識了凌志霄。他一生孤獨(dú)無友，唯獨(dú)身為羅衣閣右使的凌志霄，萍水相逢卻恩重如山。</p>
他不怪凌志霄隱瞞自己的身份，亦不怪凌志霄多年以來一口咬定他無緣一品境界。自己的身體就是這樣，用許暗塵的話來講，是個殘廢，一點(diǎn)不錯。</p>
只嘆是紅塵淺薄，得知心好友一二，卻被人無情陷害。</p>
半空有紫雷轟響。</p>
密雨驚蟄，想來正是江南河豚欲上之際，凌志霄卻無緣品嘗了。</p>
段狩天一面不住倒退，一面瘋狂揮刀御出氣勁，串聯(lián)起雨絲，在身前織成無數(shù)壁障，阻撓著許暗塵的攻勢，自己身上的氣勢卻升騰得越來越快。</p>
天空驚雷乍鳴，紫云翻滾，猶如四海沸騰。遠(yuǎn)山之外，空中不時降下數(shù)道粗壯雷柱，卻有向著此處海岸愈來愈近的趨勢。</p>
無論如何加速揮刀，都始終斬不破段狩天面前細(xì)雨壁障的許暗塵已然怒極，手中彎刀猶如對剪蝴蝶般上下翻飛，冰雨密簾被撕為萬千碎片，然而不管他追得有多快，刀揮得有多狠，與段狩天之間，始終都只差那一線。</p>
只是毫厘之差而已。</p>
許暗塵大怒道：“廢物！你怎可能晉入一品！”</p>
一品境是何等可遇不可求的殊勝境地，許暗塵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十九歲便已摸到二品門檻，更是一路做到了羅衣閣左使的地位，多少年來許暗塵一直停留在二品，對于那天下最頂尖的十幾人，也一直只有仰望的權(quán)利。</p>
他最恨這可遇不可求的天機(jī)，最恨這語焉不詳?shù)淖徰裕詈捱@些得了上天眷顧，便一步登天之人。</p>
他的付出不比任何人少！如果有人要一步登天，那為什么不是他？</p>
狂雷轟響，幾乎已在耳畔。片晌之前還停留在幾十里外的雷柱，轉(zhuǎn)瞬間就逼近了海岸沙灘。數(shù)株粗壯的棕櫚樹應(yīng)聲而倒，碎葉胡亂紛飛。</p>
一向自詡心境超脫的許暗塵難以自扼，雙目血紅，周身一道陰蝕的氣息閃過，速度再次快了幾分。</p>
羅衣千變?萬象森羅。</p>
羅衣閣不傳之秘，閣下數(shù)百刺客殺手修行心法的無上奧義，此時被心急氣惱的許暗塵無所顧忌地使了出來。折損壽元，他亦不辭不懼。</p>
一時之間，刀鋒再變，蝴蝶彎刀快如疾電，他與段狩天之間那道雨幕，幾乎縮窄到了看不清的地步。</p>
段狩天不言不語，腦海中卻盡是凌志霄那些年看似平淡無奇的話語。</p>
“你奇經(jīng)八脈缺去一脈，在尋常武夫看來已是絕境。段狩天，此生你是無緣一品境界了。”</p>
“你這刀法，與人對敵非得要拖到二百招之后，攢得了滿袖真氣再出。哼哼，依老夫看來，碰到硬點(diǎn)子，可大為麻煩。”</p>
“道觀早被人給一把火燒了，老身也是個吃酒好肉的道士。來來來，咱們今天也不談什么刀法武功，也不管你那破了個天大窟窿的經(jīng)脈，就是要一醉方休！”</p>
“這江湖啊，就活脫脫是個煮皿，把一堆東西扔進(jìn)去了，煮了另一堆東西出來。誰浮誰沉，真?zhèn)�不好說。”</p>
“不是我要說你啊，段狩天。就你這股子癡迷勁，要是沒我在旁邊提點(diǎn)著，早不知道把人頭給交代在哪了。”</p>
凌志霄在世之時，段狩天癡絕刀道，卻往往懼于凌志霄經(jīng)脈之談，對敵但求謹(jǐn)慎，因而免去了無數(shù)殺身之禍，滿袖刀法，亦是那時成形。</p>
而此時凌志霄離世，尸骨雖未寒，段狩天卻憶起了當(dāng)年刀臺之上，擊退七師叔那福至心靈的一刀。</p>
若無凌志霄，段狩天斷然到不了二品境界，早把性命丟在別處。</p>
但若仍有凌志霄，段狩天一生煢煢，終是難以險中求勝，窺得那天人一境。</p>
許暗塵面容猙獰，彎刀撕破雨幕，帶著尖銳的殺氣，狂嘯著沖到段狩天面前。</p>
“跑不掉了！”許暗塵冷笑。</p>
原來如此。</p>
你多年來不斷的明示暗示，竭力將我壓在二品下重的境界，就是等著這一天吧？</p>
此時天幕四合，紫云翻涌凝聚，萬道驚雷齊天而下，在淺淡白沙之上掀起轟天巨響，段狩天身側(cè)十尺盡皆焦土。</p>
但許暗塵的刀鋒已然近在眼前，段狩天覆手抬刀，已被逼得沒有了出手的空間。</p>
他整個人向著許暗塵迎了上去，也向著他的刀迎了上去，全無避退的念頭，一往無前。</p>
像是舉盾迎著箭雨沖鋒，像是策馬向著逃兵窮追。</p>
“好歹是個刀客，認(rèn)什么慫啊，一刀見分曉。”</p>
明道元年正月二十三，開海斷刀派遺徒段狩天，入一品境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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