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千奇百怪、令人匪夷所思的江湖傳聞之中,飛劍之術(shù)也一直是玄之又玄的功夫。若是繞劍彈指,吐去吸來,雜耍一般的功夫,倒還能在街頭巷尾見到幾手,但談及那彈指間取人頭顱,乃至御劍飛行之術(shù),則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p>
夸遠莫邪雖則雙腿殘廢,多少年來卻始終不曾荒廢過對中原及其周邊四朝武學(xué)的研究,夸遠家所藏四千卷武庫書,他十六歲前就已盡數(shù)翻閱完畢。</p>
然而即便是以他之博覽群書,也僅曾在書中見過一次,有關(guān)飛劍的故事。</p>
史載雍熙三年,造葉國殘陽城外,曾有天劍出世。</p>
當(dāng)是時,天蕩云闊,殘陽城上空萬頃流霞,頃刻散盡。</p>
六柄飛劍環(huán)繞無名劍客身側(cè),以一敵九,未有絲毫落于下風(fēng)。</p>
那是一本記載頗為詳實著作,筆者也曾是武林中名動一方的劍豪,按理說不會出現(xiàn)不符實際的描繪。</p>
關(guān)于此事,夸遠莫邪也進行了諸多考證,卻除此書之外,再無任何線索。縱然這位執(zhí)筆之人已是縱橫江湖數(shù)年的老資歷,夸遠莫邪也是不信遠多過相信。此后數(shù)年,他又閱覽過無數(shù)典籍,再無一本提到飛劍之術(shù)。</p>
久而久之,夸遠莫邪也就逐漸忘懷了這一仙人般的術(shù)法。</p>
然而就在今日,趙無安卻腳踏洛神賦,穿過流云而來。</p>
那襲迎風(fēng)鼓蕩的白袍填滿了夸遠莫邪的眼瞳。</p>
在他身后,推著輪椅的大巫咸,緩緩松開了自己握著輪椅的手。</p>
“夸遠公子,來者不善。”蒼老的聲音自夸遠莫邪背后響起。</p>
夸遠莫邪微微愣了一愣,回過神來,失色的瞳孔中重又有焰火引燃。他不以為意地笑了一笑,眉眼之間已然完全看不出之前的驚訝神色。</p>
“那是自然。善者不來。”</p>
數(shù)百苗疆將士們都情不自禁地仰起了頭顱,遙遙望向半空中那個飄逸的御劍身影。在他們的印象之中,還未曾出現(xiàn)過這樣的敵人。</p>
所以一時之間,即便是驍勇善戰(zhàn)的苗族戰(zhàn)士,也不知所措了起來。</p>
而事實上,這也是御劍之術(shù),時隔四十余年,重現(xiàn)于這片江湖之上。也不知戰(zhàn)死于殘陽城外的洛劍七,看見這幅景象,會是作何感想。</p>
江湖不老,一代兒女去,一代兒女生。</p>
趙無安捏指為劍訣,自空中遙遙一揮,降下一道驚雷。</p>
一劍而下,便是漫天云霞失色,四合**化雷霆。</p>
而半空之中,也是響起了一道果決的聲音。</p>
“菩薩蠻、蘇幕遮、鵲踏枝、虞美人、白頭翁、采桑子!”</p>
采桑子與蘇幕遮勾出的日月輝光自身后乍現(xiàn),轉(zhuǎn)瞬便化作流光分為左右襲向夸遠莫邪,厚重難當(dāng)?shù)钠兴_蠻則裹挾風(fēng)雷之勢自云霄直墜而下,摩擦著空氣,引出赫赫風(fēng)聲。</p>
白頭翁織出一片浩蕩青光,虞美人自青光之中暗匿殺機。</p>
僅剩的那一只鵲踏枝,卻由趙無安右手捏成的劍訣牽引,仿佛生根一般,牢牢凝結(jié)在他右手前方一尺處,洶涌劍意凝蓄。</p>
晉入二品之后,趙無安對馭劍之術(shù)的理解可謂是再上了一個層次。而今六劍齊出,對他而言雖然亦是超出了原本所能承受的界限,但以右手生出氣勁隔空控制鵲踏枝,便如同將此劍握在手里,實則僅馭五劍于外。</p>
借助此等方法,趙無安總算是實現(xiàn)了六劍齊出。也因此徹徹底底震懾到了端坐在輪椅之上的夸遠莫邪。</p>
那可是飛劍之術(shù)!</p>
曾幾何時僅在書中驚鴻一現(xiàn)的神秘武學(xué),而今以分毫不差甚至是更勝一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夸遠莫邪面前。</p>
夸遠莫邪鮮紅的嘴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著,兩瞳縮得極小,卻從其中透出極為銳利的光。蒼白的臉頰,甚至因看見趙無安而微微紅潤了幾分。</p>
直到趙無安與他的距離僅剩一丈之時,他似乎都還沉浸在這令人激動的場面之中,難以自拔。</p>
夸遠莫邪身后的老人長嘆了一聲:“公子,此人是來取您性命的。”</p>
大巫咸所言不差,趙無安心中所打的便是擒賊先擒王的主意。雖說不至于將夸遠莫邪直接殺死,但通過要挾他來達到全身而退的目的,并不算難。</p>
更何況,而今的岐荒山,局勢愈發(fā)撲朔迷離。</p>
東方的鎖甲軍與西邊斷崖之下的苗族勇者們,無論從裝束還是作戰(zhàn)策略都大相庭徑,顯然不是同一支軍隊。但苗疆之中勢力雖多,有能力掌兵的卻不過寥寥幾家,難道那一支鎖甲軍,是代樓暮云派來的不成?</p>
心有疑惑,不代表手下留情。</p>
菩薩蠻如同一道鐵閘,把趙無安和夸遠莫邪攔在一邊,擋住了三百名英勇無畏的苗疆戰(zhàn)士。</p>
最前頭的蘇幕遮與采桑子,則從兩側(cè)襲向夸遠莫邪。</p>
雖然飛劍令人意外,但自始至終,夸遠莫邪未有絲毫恐懼之情。</p>
就在雙劍即將刺入夸遠莫邪肩頭之時,這位久負盛名的殘廢苗疆公子前方地面的泥土之中,鉆出兩道黑影。</p>
電光火石。</p>
鋒銳無兩的采桑子與蘇幕遮便紛紛偏離了軌跡,向兩邊蕩開去。趙無安及時收束心神,又將二劍收回掌控,同時再御劍前進一尺。</p>
兩只青蛇般大小的蜈蚣出現(xiàn)在了夸遠莫邪面前,面朝著趙無安。猩紅的口中滿是手指大小的尖銳倒牙,百只鐵足不住伸縮,夭矯靈動,頭角崢嶸。</p>
它們的身子已鉆出泥土四尺有余,下半截卻仍然埋在泥土之中,不知埋了多深。</p>
趙無安對此并不意外。</p>
在漢人眼中,苗人可驅(qū)蟲馭獸,全身上下縈繞著數(shù)不清的謎團。對于曾在苗疆生活過的趙無安而言,這迷霧雖然沒那么深,但也足證這些苗人俱身懷異能。</p>
身側(cè)十尺遍布毒蟲的代樓桑榆便是個最好的例子。在使毒方面,夸遠家雖然沒有代樓家那么高超的技藝,卻也絕對不負苗人之名。</p>
兩劍方去,緊跟著便是三劍齊出。虞美人與白頭翁一正一奇,在浩蕩青光掩映下殺向夸遠莫邪。</p>
趙無安則果斷地從洛神賦上一躍而下,一抬手,便看似隨意地將鵲踏枝投擲了出去。</p>
而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握住了那柄剛要失勢下墜的五尺巨劍,一轉(zhuǎn)身,便將其送回了放在地面上的暗紅劍匣。</p>
再然后,他腳步不停,搶上一步,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從半空中墜落而下的安晴。幾個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鵲踏枝甚至還未飛出去一丈。</p>
安晴懵懵懂懂道:“你這是要做什么?”</p>
趙無安恬淡道:“救生。”</p>
話音一落,洛神劍匣劍氣外放,趙無安周身十丈土地瞬息炸裂。</p>
飛沙走石,地崩云散。</p>
夸遠莫邪臉色終于一變。而他身后的老者,面具之下,花白的長須似乎也微微顫動了一下。</p>
翻滾的沙塵一瞬間就遮住了安晴的視線。她在粉塵中咳嗽了幾聲,回過神來,才驚覺自己已然坐在了洛神劍匣之上,而趙無安則不見了蹤影。</p>
她身后便是發(fā)出錚錚劍鳴的菩薩蠻,為她阻擋住上百名苗疆戰(zhàn)士,卻已是強弩之末。</p>
面對這遲遲不散的煙塵,安晴慌張了起來。但她也知道,在此處驚叫出聲,無異于自尋死路。</p>
安晴俯低身子,從洛神劍匣之上跳了下來,緊緊地依偎住這散發(fā)著凜冽劍氣的劍匣。趙無安也不知動了什么手腳,這生人勿近的強悍劍意,卻唯獨對她柔情似水。</p>
洶涌的劍氣不斷洗刷著這一片空間,安晴隱約能辨識出面前青光驚閃,卻不知趙無安究竟位于何方。</p>
等到煙塵終于消散,已然是半柱香之后。</p>
趙無安安然無恙地站在安晴前方,準(zhǔn)確地說,是站在了夸遠莫邪面前。</p>
他一身白袍沾染沙塵,顯得風(fēng)塵仆仆,就連眼神也有些倦怠,手臂之上,更是新添了幾道淺淺的傷口。</p>
在他身側(cè)十步之內(nèi),數(shù)把飛劍散落一地。</p>
然而他手中握著的鵲踏枝,卻緊緊貼住了夸遠莫邪蒼白的脖頸,腳邊落著兩顆尚在滾動的蜈蚣頭顱。</p>
那名佩戴著鬼面具的華發(fā)老者,則在不知不覺間,退到了夸遠莫邪身外五步。</p>
夸遠莫邪皺著眉頭沉思了片刻,而后,笑顏逐開。</p>
“不愧是苗疆的大巫咸,所行之事,確確實實都是為了苗人的存續(xù)啊。”夸遠莫邪雖然是暖意融融地笑著,話語間卻是滿滿的諷刺。</p>
為斬殺夸遠莫邪那兩只護身蜈蚣拼盡了全力的趙無安聽見了這話,微微一愣。</p>
方才的塵霧之中,趙無安是結(jié)結(jié)實實與夸遠莫邪的兩只蜈蚣死戰(zhàn)了一場,雖說最終成功將之?dāng)芈洌咏溥h莫邪之時,早已成了強弩之末。</p>
只要那位巫咸再稍稍加一分阻力,趙無安就絕對不可能威脅到夸遠莫邪。而恰恰相反的是,那位老人反而退后了五步。</p>
戴著鬼面具的老者把目光轉(zhuǎn)向趙無安,微微躬了躬身子。</p>
“閣下既然是白袍紅匣,有飛劍之術(shù),應(yīng)當(dāng)就是苗王所言的貴客了。遠道而來,苗疆多有接待不周之處,巫咸慕容祝在此賠個不是。”</p>
面對這猝然轉(zhuǎn)換的情境,趙無安蹙眉思索了片刻,斟酌道:“貴客?”</p>
“苗王早吩咐我在此等候一位馭劍背匣的白衣貴客,老身也早有迎候之意。只不過剛巧趕上夸遠莫邪意圖封王自立,所以就以閣下做誘餌,布了個小小的局。”巫咸緩緩垂了下頭顱,“這一點,祝萬分抱歉。”</p>
“布局?”</p>
趙無安滿不在乎地揚了揚手里的鵲踏枝,而后又砰地一聲,將之迅捷地摔回了夸遠莫邪的肩頭。</p>
“我拼死才將飛劍架在這個人的脖子上,就是為了告訴你們岐荒山前頭尚有大批兵馬,勸你們趕快退兵。你如今卻和我說,你這是為了擒住夸遠莫邪所布的局?”</p>
他的表情并無變化,語氣也一如往常地慵懶,但安晴敏銳地意識到,趙無安這是生氣了。</p>
他一向討厭被人利用。</p>
癱坐在輪椅之上的夸遠莫邪此時冷不丁笑出了聲。</p>
“這位貴客,這么說似乎不妥吧?為了博得這位大巫咸的信任,我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到頭來,一言不發(fā)就被背叛了的,不還是本公子我么?貴客你不過是受了些許驚嚇,生死關(guān)頭走了一遭,本公子可是連稱王的大業(yè)都一并泡湯了。”</p>
巫咸似乎有些歉意地看向了夸遠莫邪,“夸遠公子,老身也無意背叛,只不過代樓暮云,才是唯一的苗王。”</p>
趙無安那一向平靜的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慍怒之色。他用空閑著的手撐了撐額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冰冷道:“我再說一遍,岐荒山前尚有大批兵馬,雙方若是短兵相接,你們討不到絲毫便宜,勸你們趕快退兵。”</p>
他的眼神冰冷淡漠,神色陰寒懾人。仿佛他并非白衣居士,而是自地獄歸來的修羅,自羅生門中蹣跚而出的將死未死之人,自九天之上俯瞰陰邪人間的無情神袛。</p>
即便是陪著他一同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生死的安晴,也不曾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p>
趙無安上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還是在久達寺中,被獨孤清平養(yǎng)為禁臠的女子襲殺德炳的時候。</p>
“我再說一次,退兵。”</p>
“要是因為你們的固執(zhí),與那根本就無關(guān)緊要且一團漿糊的政斗,在我眼前犧牲了那些無辜之人的性命。”</p>
“我對諸天神佛發(fā)誓,絕不放過你們。”</p>
神鬼無情而人有情。</p>
趙無安竭力做無情之人,實則至情之人。</p>
安晴以手扶住了不再散發(fā)凜然劍氣的洛神劍匣,緩緩直起了身,遙遙凝望著那個白袍翩然的背影。</p>
此時此刻,她終于徹底明白了,趙居士是個什么樣的人。</p>
有些人,便是在重逢很久以后,才會讓你明白當(dāng)初為何相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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