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p>
前朝君主，確為一位才子。</p>
故而這柄以李荊道蘊入體的飛劍虞美人，也承載了幾分那來自數載歲月前的紙醉金迷。</p>
劍意釋放，趙無安步踏橫搖，揮灑間是春花秋月。</p>
但他深知，雖然同為南唐遺民，李荊并不同于李煜。相比于君臨天下，他更愿這天下蒼生再無劫難，更愿四海清平，百姓安居樂業。</p>
為之以戰止戰亦無何不可。</p>
正因如此，才有了李荊極力主導的幽云十六州之戰，也才有了高粱河戰敗之后，吐血三升死于關外的那位南唐遺民。</p>
作為故事，趙無安曾聽林蕓不止一次地談起，也都已盡數在江寧府外與李凰來講過。</p>
但是作為道蘊，作為李荊生而為人堅守一生的那抹信念，趙無安卻是第一次緊握掌中。他當然知道，那位看著風花雪月無所不談，被人冠以遺唐第一雅士名號的才子，究竟是個怎樣殺伐果斷、為達理想不計一切后果的決然之人。</p>
所以趙無安手中的虞美人，雖然劍身輕薄，卻亦是一柄無前的殺人劍。</p>
劍勢一起，便是滿場光影凌亂，仿佛日月失神，墮于人間。</p>
代樓暮云的前行也變得困難無比。那把劍仿佛能夠分化作無數形體，代樓暮云每想前進一步，那柄劍便會被趙無安控制著不知從哪個角落驟然飛來，襲擊不成后便會又在剎那間回歸于掌中，聲勢逼人地阻攔著代樓暮云。</p>
其實，雙方都明白，那把劍自始至終一直緊握在趙無安的手里，未曾變動過分毫。</p>
“果然是東流之劍，不出手便已有了滄海橫流之態。”沐浴于劍影之中舉步維艱的代樓暮云冷笑道，“不過，趙無安，你難道打算握劍在手，殺了我嗎？”</p>
光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劍影，雖然的確阻擋了代樓暮云的前進，但卻無法傷到此人。</p>
趙無安亦是心知肚明。</p>
虞美人的劍意也僅止步于此了。畢竟李荊說到底只是位統帥，而非親身廝殺的將軍，比之菩薩蠻的雄厚殺意，自然是有所不及。</p>
趙無安淡淡吐氣道：“不打算。”</p>
話音未落，他腳底便驟然炸響一道驚雷，身形迅速模糊成一片白影，向著代樓暮云飛掠過去。</p>
代樓暮云狂笑一聲，雙掌向下一擊地面，全身便驟然拔地而起，先前所站之地地面下陷，顯露出一朵蓮花的形態。</p>
“斬霆步？你的輕功比起以前，有所進步啊。”</p>
“你自己不也是把步蹤生蓮給練到了前無古人的十一層！”趙無安發泄似地大聲回應道。</p>
登云樓頂，兩道身影剎那相遇，一觸即分。</p>
趙無安撕開了代樓暮云身前氣墻，代樓暮云也僅用一掌便將籠罩在趙無安身邊的虞美人劍影擊散。</p>
再遇，便是刀劍相擊，電光石火。</p>
代樓暮云手心不知何時多出了兩把制式奇特的蝴蝶刃，翩然翻轉，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出手襲向趙無安。</p>
趙無安忽然翻轉身子，覆在背后的左手猛然氣勢，竟然一出手便是威赫風雷。</p>
鐺！</p>
一觸過后，微微吃驚的代樓暮云收手后撤，趙無安也隨之飄然落于地面。</p>
只隔一瞬，趙無安觸地換氣，驚雷再響。</p>
代樓暮云仍舊飄于空中，卻是凌空踏云，腳底聚攏流云，又生一朵燦然蓮花。</p>
步蹤生蓮，乃是南疆秘傳絕技，練至八層之上，則每步踏地必生華美蓮花，九層則可破山生花，十層踏水。而代樓暮云的十一層，能空踏流云，頓生蓮花。</p>
氣流聚散，趙無安揮劍殺破翩然而來的一串蓮花，左手再遞一式。</p>
他的左手，緊緊握著一把刀，刀刃宛若琥珀晶瑩，刀柄猩紅如血。</p>
佳人斬。</p>
正是有此刀在手，趙無安才擋下了代樓暮云那兩柄蝴蝶刃。</p>
瞥見趙無安拔出佳人斬的剎那，代樓暮云眼瞳微微一縮。</p>
蝴蝶刃翻轉交錯成十字，擋下佳人斬縱來一刀。而后剎那間分散成雙片，橫斬向趙無安。</p>
趙無安脫手丟出虞美人，借力倒身，放任自身下墜。</p>
虞美人一離手便又化出浩瀚劍影，阻攔住了代樓暮云視線。他將一對蝴蝶刃揮舞得有如飛花，斷開橫亙在眼前的無數劍影，又一氣劈飛破風而來的虞美人。</p>
虞美人失力翻飛，又被趙無安御氣拉扯回自己手中。</p>
趙無安落地。代樓暮云尚在空中，卻即將失勢下墜。</p>
驚雷再響！！</p>
第三聲雷鳴，自登云樓頂傳了出來，而趙無安腳底留下的大坑也越來越深。他的身形再次化作一抹白影，向著猶在空中的代樓暮云急掠過去。</p>
這一次，卻沒了第三朵蓮花與趙無安對敵。代樓暮云停頓在空中已有三合之久，饒是他已到二品境界，離一線大宗師卻尚有天壤之距，不可能一直聚氣停在空中。</p>
接下趙無安兩刀，自身氣海已是瀕臨枯竭。再不換氣，只怕擋不住趙無安的下一刀。</p>
而趙無安并無停手的意思，一抹驚鴻白影又一次殺向了代樓暮云。</p>
右握虞美人，左持佳人斬，刀劍交錯，意氣縱橫。</p>
砰！</p>
蝴蝶刃向內一合，同時擋住了趙無安竭盡全力劈出的佳人斬與虞美人。</p>
只不過這一次，趙無安占據了絕對的上風。他已落地二次，丹田尚有余氣，代樓暮云卻被逼上死路。</p>
刀鋒緊貼，擦出絢爛花火。四目相對，代樓暮云眼底并無慌亂，但認真肅然的神色已然將那輕蔑眼神占去大半。</p>
而趙無安的眼神，則自始至終古井無波。</p>
或是強掩情緒，或是他真的已至無悲無喜的境界。</p>
“變招。”趙無安低低道。</p>
剎那紛繁錯亂，璀璨刀光斬出一片清冽銀河，間雜無數嘶鳴劍影，山呼海嘯般向著代樓暮云傾瀉而來。</p>
劍嘯刀吟。</p>
饒是代樓暮云已將蝴蝶刃舞出一片清澈光影，丹田氣竭已是事實，抵擋不住佳人斬與虞美人的交相錯斬，身形失勢直墜。而趙無安緊緊逼迫，不肯退讓分毫。</p>
代樓暮云苦笑道：“你還真是，賭上性命也要殺了我啊。”</p>
“但很可惜，我不會這么輕易就死了的。”</p>
代樓暮云緊盯著趙無安的眼睛，試圖從那里面看出一絲波瀾。但或許是趙無安藏得太好太深，自始至終，他什么也沒有看出來。</p>
“煙塵熄。”</p>
那年柳葉山莊內，大火侵天，煙塵彌漫。</p>
不少正道人士臨死之前，所見的卻都是一只枯蝶，自烈火煙塵之中升起。</p>
而踏蝶而來的，正是代樓暮云。他殺了人也救了人，在中原兩大武林巨擘，代樓暮云與東方連漠的爭斗之中，巧妙地布下了一個局。</p>
為了這個局，他也不能死在這里。</p>
故而代樓暮云開口喚出煙塵俱熄。</p>
剎那間，代樓暮云的身子仿佛消失了一般，化作煙霧縮進了紫袍里。而整件袍子也在一瞬之間凹陷下去，僅從領口與袖口之中不斷吐出紫色的煙霧。</p>
兩把蝴蝶刃失去支撐，自半空中落到了地上，趙無安則措手不及，被煙霧吞沒。</p>
濃密的煙霧之中，他看不見地面的位置，只能凌空踩踏，強提氣勁，以備猝不及防摔傷。</p>
而四面八方，又忽然涌出了無數彩翼蝴蝶，簇擁著他，從頭頂一直延伸到腳底，五彩斑斕的翩然羽翼瞬間將他吞沒。</p>
飛來的蝴蝶似乎太多了些，趙無安被緊緊包裹，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他握緊雙手想要揮刀揮劍，卻發現根本揮不去這些彩蝶。</p>
形式一幕接一幕地突轉，趙無安防備不及，緊接著便重重摔在了地上。雙手也不知為何沒了力氣，虞美人與佳人斬在墜地之時猛然脫手滑出，不知去到了哪里。</p>
“我對你不用毒，因為一般的毒根本殺不死你。”</p>
遙遙地，他聽見了代樓暮云的聲音。</p>
“但這彩蝶幻象，可不是毒。或者說，它并非一般的毒，這種毒深植于每個人心底，一旦引發便浩瀚如潮無可阻擋。你還算不錯，我死盯著你的眼睛半天，才知道蠱應該下在何處。”</p>
趙無安心中一緊。</p>
毫無疑問，代樓暮云對他下了蠱。但他為何說毒深植于每個人心中？代樓暮云又是看見了什么，才對他下了蠱？！</p>
“趙無安，別再掙扎了，你根本就不是伽藍安煦烈，何必承擔他的痛苦。”代樓暮云涼涼道。</p>
被數不勝數的蝴蝶緊緊包裹到幾乎窒息地步的趙無安聽見這話，先是怔了一怔，而后禁不住苦笑了起來。一咧嘴，又被幾只蝴蝶給鉆了進去，花粉深入喉管，幾乎要讓他干嘔起來。</p>
原來你要說的是這件事情。</p>
那你就錯了，代樓暮云。</p>
我承擔的不僅僅是他的痛苦，還有他的希望。縱然那東西令人不齒，那也是我的東西。別人想要，我誓死不從。</p>
因為多年以前，除了背上的劍匣，那就是我僅有的東西了。</p>
一片昏暗之中，洛神劍匣緩緩泛起了光澤。暗紅的劍匣，令人聯想到夕陽，但此刻，紅漆之下，隱隱有金光閃動。</p>
耳畔又回蕩起林大娘那些年的教誨。</p>
“一氣入脈，便是四肢百骸共用。你需得先通這奇經八脈，再將劍意融入其中，通達于外。”</p>
“普天之下，人皆有道，萬人即是萬道，無可言好無可言壞，你只消馭劍去斬，不必疑慮自己究竟該循何道。”</p>
“師娘也不瞞你。這七把劍里頭，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拎起這洛神賦。”</p>
洛神賦劍意名曰“生塵。”</p>
講的是洛劍七一意孤行，為救妻女悍然赴造葉，引得九州生塵。</p>
雖是令四海不安的氣象，但念叨起來，卻是氣勢如虹。</p>
趙無安緩緩睜開雙眼。</p>
四海潮生。</p>
洛神劍意，如刃如圜，在登云樓頂大破開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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