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座下長生蓮,蓮斷之處謂臨仙。</p>
臨仙石上,岳知書埋首撫琴,纖纖十指之下,流淌出一曲揚州慢。</p>
浩浩飛瀑漱玉之聲,蓋住岳知書手下琴聲,更蓋住柳停雷身后嚙日出鞘時那震耳刀鳴。</p>
他側(cè)身解開腰間斬鴻刀的刀鐔,手拖嚙日長刀,一步一步踏上百尺吊橋而來。</p>
柳葉山莊被滅之時,柳停雷便已身懷四品功力。而后九死一生僥幸逃出揚州,又遇江湖人士一路圍追堵截,功力愈戰(zhàn)愈強。直至今日站在吊橋之上直面莫稻時,一身三品實力早已無處可藏。</p>
而東方連漠只是面帶笑意地立于瀑頂,意味深長道:“大可肆意出刀。若有我在,這橋,斷不了。”</p>
他腳下飛瀑碎珠濺玉,衣角卻半點未濕。所有的水珠都在彈到他身邊的那一剎那湮滅,連半點痕跡也未曾留下。而他周身上下,卻看不出任何一絲真氣的涌動。</p>
柳停雷的三品,在當(dāng)今江湖上已可說是百里挑一,但那立于瀑頂?shù)臇|方連漠,卻是一品天命境界,當(dāng)今江湖之中的天下第一。</p>
任何敢于違抗他的人,便只有以自己的性命作為報償。東方連漠雖甚少妄造殺孽,卻也絕不會手軟。饒是懵懂的莫稻,對這件事情,也知曉得一清二楚。</p>
他不敢與東方連漠為敵,卻也始終下不了傷害柳停雷的決心。</p>
承蒙十年照拂,若無柳葉山莊,莫稻早就死在揚州十二月的那個寒夜里,又哪里等得到今日,哪里能站在這吊橋飛瀑之前。</p>
剛聽說他與柳停雷只能活下去一個的時候,莫稻是著實吃了一驚。自福州一路行來所做的美夢不但醒了,還碎成一地琉璃,再無轉(zhuǎn)圜余地。</p>
這無異于再殺了莫稻一次。他心如死灰,終日縮在墻角,連那柄救了他性命的斷海刀也不管不顧,隨意棄置。</p>
岳知書每天都來,卻一句話也沒和他說,只是就著屋子里的銅人兀自演練一遍招式,就像完成了東方連漠指派的任務(wù)一般離開,無半點眷戀留意的樣子。</p>
一旦不以刀意護體,莫稻的身子便越來越差,時時白日昏死,深夜方才驚醒,只能摸到手邊的一盞殘燭。住處的屋子是常年緊鎖的,四周都是冷鐵所鑄的墻壁,以他的功力想逃出去,無異于癡人說夢。</p>
而興許是因為他的退縮惹惱了東方連漠,每日送來的飯食也越來越少,從一開始的豐盛,逐漸減少到一日一餐都吃不飽的地步。</p>
終于支撐不住了的莫稻在墻角昏了過去。他以為自己會一睡不起,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卻是岳知書的溫顏。</p>
“餓不餓?”她笑語盈盈。</p>
莫稻本想說不,但胸腹之中升起的一股空虛之感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來,更遑論提起思考的力氣。他眨了眨空洞的雙目,僵硬地點了點頭。</p>
而后岳知書便手捧來一碗溫得恰好的肉粥,拿湯匙一勺勺舀了喂他。從始至終,莫稻都目光呆滯地望著頭頂?shù)奶旎ò澹犞乐獣臏匮攒浾Z,嘴唇一開一合。</p>
他能感受到自己胸腹之中那股饑餓感在逐漸退去,但入了口的醇厚肉粥,卻味同嚼蠟,令人生厭。莫稻甚至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這種奇怪的肉糜。</p>
“你看,活著多好呀。還有熱粥可以吃,還有我在這里。”岳知書俯下身子,在他耳邊吐氣如蘭。</p>
少女獨有的芬芳軟香將莫稻輕輕包裹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p>
岳知書和莫稻以往所見的那些女孩都很不一樣。在他面前的岳知書永遠都是笑著的,一身綠衣仿佛從來都纖塵不染,始終散發(fā)著淡淡香氣。</p>
她也不像別的女孩那樣,因他的身份而對之輕視。岳知書會把一些很簡單的話語,顛三倒四地講給他聽。她的聲音婉轉(zhuǎn)猶如黃鸝,帶著股攝人的魔力。</p>
但莫稻還沒傻到以為她是真心對自己好。這個女孩是東方連漠的養(yǎng)女,她的一切所作所為背后的目的,都不言自明。</p>
“但是,如果活不下去的話,就什么都沒有了吧?”岳知書把眼睛彎成一對小小的月牙,“你看,人活著,多重要。除此之外的一切皆為虛妄。”</p>
莫稻木然。</p>
“所以我們要活下去呀,要拼盡一切活下去。”岳知書在他耳畔喃喃,“你瞧那個柳家少爺,不也是在這么做嗎?若不是你,他早就在福州法場被斬,你不欠他什么,又何須問心自責(zé)?”</p>
又何須問心自責(zé)?</p>
莫稻其實也知道自己一向都慣于自責(zé)。但習(xí)慣成自然,甚而已然成了他存在于世的印痕,輕易更改不去。</p>
但岳知書的話,卻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p>
一個他曾經(jīng)認(rèn)定為生死之交的朋友;一個在偌大柳葉山莊之中,無論他是管家還是奴仆,都能與他平齊平座的公子;一個能在他重病纏身時替他打理起整個山莊的內(nèi)務(wù),還在百忙之中抽空為他送來一碗熱粥的兄弟;一個自言不管面對什么都不會放棄,最終卻甘愿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服毒自盡的可憐人。</p>
人命如草芥,羅印生偏偏不信,卻又偏偏以身試法。</p>
既然早就決定了要為他活在這世上,莫稻又怎能再走羅印生的老路。</p>
縱然此生走過的是斑斕血路,也絕不能再心生絲毫猶豫。</p>
喝完那碗熱粥之后,莫稻第一次自愿地?fù)炱饠嗪5叮叩搅算~人面前,嘗試揮砍。他的動作著實笨拙,一柄以靈巧見長的短刀,在他手里卻僵硬得像是根攻城木。</p>
在旁觀摩的岳知書噗嗤一笑,而后走上前來,耐心地從握刀手法開始,一點一滴地教。</p>
莫稻學(xué)得很認(rèn)真,但進展實在不快。他天資本就不甚聰穎,甚而還有幾分愚鈍,岳知書也不能算是一位良師。饒是他每日起早貪黑,半個月的時間還是一晃而過。</p>
轉(zhuǎn)眼,就已到東方連漠所約定的吊橋決戰(zhàn)。</p>
柳停雷將嚙日刀舉過頭頂,欲對著莫稻當(dāng)頭劈下時,莫稻才堪堪回過神來,自鞘中手忙腳亂地抽出斷海刀。</p>
一座百尺吊橋就這么淪為無用。因為接下來的戰(zhàn)斗,莫稻始終都被柳停雷死死地壓在了吊橋邊緣。</p>
吊橋窄小,對短刀斷海而言是絕佳的戰(zhàn)場,卻極不利于嚙日刀的旋轉(zhuǎn)與揮砍。柳停雷未有任何猶豫地沖橋而來,莫稻卻把寶貴的備戰(zhàn)時間用于了發(fā)呆出神。</p>
果然,自始至終,他都不能算是個厲害的人。厲害的人,應(yīng)該像柳停雷這樣,把活下去的機會緊緊握在手心才是。</p>
嚙日刀一斬便不歇,柳停雷如同魔怔,狂風(fēng)驟雨般地砍下無數(shù)雄渾刀氣,每一刀都足夠要了莫稻性命,卻都偏偏被莫稻舞著斷海刀,險之又險地?fù)趿讼聛怼E加袔椎罃刂兴眢w的刀氣,也在觸碰到莫稻衣角的那一剎便被削去九成力道。</p>
莫稻也訝然于自己竟然能夠跟上三品高手的速度。柳停雷的刀雖然鋒利,卻勢大力沉,舞起來頗有幾分笨重之感。莫稻凝神觀望他揮刀手法,竟然次次都能從柳停雷肢體細(xì)微舉動之中看清刀勢的來去路數(shù),從而得體應(yīng)對,不落下風(fēng)。</p>
約莫拆了三十余招,柳停雷攻勢突變。威力最大的嚙日刀猛然棄置不顧,卻是飛快抽出了早已解開刀鐔的斬鴻刀,徑直朝著莫稻的胸口刺去,動作快如疾電,不留絲毫情面。</p>
莫稻心下大驚,自知接不住這一刀,連忙后退,卻猝不及防腳底一蹭,一個趔趄便摔倒在地,險險避過了近至眼前的刀鋒。</p>
倒地是不由自主,雖然避過眼前一刀,卻幾乎讓自己成了活靶子。莫稻不假思索地用力一擰身子,向一旁側(cè)滾了過去,剛剛好閃過柳停雷的劈砍。</p>
下劈的斬鴻刀輕輕嵌在土里,柳停雷轉(zhuǎn)過腦袋望向莫稻,眼底滿是冰冷殺意。</p>
莫稻哆哆嗦嗦地起身,低聲道:“二少爺,我本以為你會顧及家族情面……”</p>
柳停雷一言不發(fā),扭身收起斬鴻,一揚手,便又舉著嚙日刀,向著莫稻猛劈了過來。</p>
而他漆黑眼瞳,仍然沒有半分情感。</p>
臨仙石上,不覺已一曲彈畢,岳知書攬袖起身,望向瀑布下方酣斗不止的二人,只覺驚風(fēng)甚寒。她仰頭望向仙人般立于瀑頂?shù)臇|方連漠,擔(dān)憂道:“叔父,這么斗下去,不知要打到何時……”</p>
東方連漠眼底透露出揶揄笑意:“心疼那姓莫的小子了?”</p>
岳知書臉上浮現(xiàn)出惱怒神色,別過頭去,生生道:“當(dāng)然不是。知書只是有些在意。柳停雷早已身死,此時便如行尸走肉,一味打下去,對莫稻又有何裨益?”</p>
“傷泉在南疆待了十年,搜羅來的控心蠱雖可殺人如無形之中,卻往往對于心志尤為堅定者效力有限。”東方連漠并不藏掖,光明正大解釋道,“柳停雷而今看似行尸走肉,為我所控,實際上只怕尚保有一絲神志。”</p>
岳知書皺起眉頭:“既是如此,又為何還要留情……若他傷到莫稻,豈不是毀了叔父大計?”</p>
“這一點,可大大有意思。”東方連漠笑道,“不必?fù)?dān)心莫稻。我已收回了數(shù)年之前在南疆種下的一粒種子。還記得那個前兩天被送過來的,姓寧的小少爺嗎?”</p>
岳知書點點頭:“以他血肉所做的粥,孩兒已盯著莫稻一口一口咽了下去。”</p>
“暮秀村中盡是能人異士,在寧龍海培養(yǎng)之下,那小少爺一身都是寶貝,食他血肉更甚于食天地靈氣,于莫稻而言,在煉體一途上便可一日千里。”東方連漠幽幽道,“即便是三品高手的招式,在如今的莫稻面前,也變得慢到足以看出破解之法。”</p>
“那叔父是想要用這木偶似的柳停雷,給莫稻喂招?”</p>
“不單如此。”東方連漠意味深長地?fù)u了搖頭,“我還想看看,這江湖上敢與聶家并稱為‘南柳北聶’的柳葉山莊二少主,究竟有幾分實力。”</p>
百尺飛瀑之下,嚙日飛光,斬鴻流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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