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蔣隆一的老舊茶館一街之隔的地方,便是大宋的上將軍府。</p>
此時,蔣濂正捧著一盞顧渚紫筍,站在院中,傾聽隔墻傳來的陣陣殺伐之聲。</p>
手中茶盞滾燙,猶冒著疊疊的青霧,蔣濂握盞的手卻分毫不動。</p>
引兵攻入將軍府的,是貪魔殿六惡人之首的“鬼點頭”柯荃。此人使一對奇長鉤鐮,身法詭秘,殺人毫不眨眼,派他來攻將軍府這塊重地,的確是對癥下藥。</p>
蔣濂對貪魔殿了解不多,但多年混跡中原,在汴梁城內也能算得上半個百曉通,深知柯荃此人絕非將才,讓他破將軍府之門尚可,但若進入府內困戰,多半會顧此失彼,被那位坐鎮府內的大將軍以家臣擊敗。</p>
貪魔殿為這場密謀不知投入了多少心血,絕不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疏漏。既然派了柯荃攻入將軍府,就絕不會沒有后手。</p>
他一直等在這里,胸中確有躊躇,更多的卻是在等待一個人。</p>
懷星閣頂閃過一道銳利光芒,而后倏忽轉暗,像是墨灑山河。</p>
蔣濂渾身猛然一震:“來了!”竟連杯中滾茶潑在手上也不自覺。</p>
半空之中,一道墨色狂舞如長龍,直撲將軍府而去。</p>
蔣濂笑道:“這群早被江湖忘記姓名的老頭子,還真是不甘老去啊。”</p>
茶館門前,祝沂一襲鮮紅勁裝,艷若火蓮,微微一福身子:“公子,可欲一戰?”</p>
蔣濂沉默了片刻,半生故事自眼前走馬燈般浮閃而過。</p>
江南流落,入國都,求學求真求武。二十年來,見識過不少事情,自認行了許多好事,也的確干過幾件惡事。與蘇青荷、與趙無安、與歐陽澤來這等江湖豪雄,也曾踏踏實實對坐論道。</p>
細細想來,仍是半生如戲子。可浮于人世,誰又非無根之萍?</p>
蔣濂哈哈一笑:“戰!且教他西涼那逆子知道,何為我大宋國威!”</p>
手中茶盞驟然破碎,滾燙茶水濺了蔣濂滿身,他卻渾不在意,倒手執劍而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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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前,尸橫遍地。</p>
一位兇神惡煞的漢子正手持對鐮在影壁之后大開殺戒。會客廳前,金甲將軍低眉垂目,手執尚方寶劍,劍猶在鞘。</p>
“石當凌!你倒忍心看著家丁盡數為護你而死,所謂大宋將軍,竟是如此貪生怕死之輩!”那漢子仰天大笑,又一揮鐮,割去兩名披甲家丁的頭顱。</p>
站在屋翎下的金甲將軍默不作聲。任憑多少人死在他面前,始終巋然不動。</p>
那叫柯荃的漢子眉眼中閃過一絲兇戾之氣。</p>
正在這時,半空之中忽然傳來一道桀驁龍吟。</p>
柯荃不自覺抬起頭,才發現那條墨龍竟已近在咫尺。他連忙舉鐮抵擋,倉促之中卻來不及防備,仍是被那條龍咬中右臂,一下子倒摔出去,狠狠撞在影壁上。</p>
長空之中,一道墨色身影翻卷而下,手提文圣筆,身形挺拔,眉眼凌厲。</p>
他望著柯荃那鮮血淋漓的右肩,不緊不慢道:“石當凌腰間尚方寶劍,一出必斷去一人性命,貪魔殿應該也是知曉這點的吧?”</p>
看到那來人長相的時候,柯荃一瞬間臉色慘白。</p>
“正因為你們當中無人能防住他的第一劍,所以才想以你自己為引,做出這么個誘敵之策。謀略確然不錯,可惜你們已經沒有執行的機會了。”</p>
那人漫不經心地調轉文圣筆筆尖,一道氣機向陰郁長天直射而出,大院之中,許多貪魔殿教眾一時屈膝跪地,口吐鮮血不止。</p>
而那人再抬眼時,卻已是金剛怒目,清眸熾熱如同燃燒。</p>
“任你們來的是六惡還是三王,有我歐陽澤來在此,休想踏入兵械庫一步!”</p>
柯荃渾身一震,竟嚇得立時昏死了過去。</p>
歐陽澤來身后,一直低垂眉眼的金甲將軍開口道:“多謝歐陽先生相救。文武殊途,一直以來,當凌多有得罪。”</p>
歐陽澤來笑道:“我只是個武夫,又有何事把那點文武糾葛放在心上了?”</p>
“歐陽先生能如此氣度恢弘,當凌自愧不如。”</p>
金甲將軍抬起頭來,手中尚方寶劍自鞘中漏出一道雪亮白光。</p>
“貪魔三王皆是一品高手,其中一人正潛伏在這將軍府外許久了。當凌身無長物,唯有這出鞘一劍還能看些,愿為歐陽先生斬去府外奸邪。”</p>
歐陽澤來哈哈大笑。</p>
“石將軍切莫妄自菲薄!澤來雖不才,亦愿為大宋天下武夫斬去當世奸邪!”</p>
兩道身影先后飛出。</p>
那面矗立在將軍府中足有三丈高的影壁,一剎間碎為無數石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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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丈高墻,足夠狼女射出四箭,那人本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抵達城頭的。</p>
但直到第三箭射出之后,那人居然仍在鍥而不舍地前進。健碩的左手握著短刀,每一次都能恰到好處地插入城磚的縫隙,而后便側身騰躍而起。</p>
但他的右手已經中了足足兩箭!精鋼鑄的箭矢已經毫無疑問地刺穿了他的手腕,染血的箭頭穿破漆黑衣衫,隨著他的身形擺動而上下搖晃。</p>
饒是如此,韓裁歌仍在前進。他的眸子更像是荒野上的孤狼,為吞噬獵物,不惜追擊千里。</p>
曾只帶一弓一袋箭入戈壁荒原,在其中生存了六年的狼女,久違地感受到了恐懼。</p>
如果殿主給的情報沒錯,那么眼前這個男人,應該是大內兩位一品高手之一。他為了保全自己弟弟的性命,不惜以自由為代價,為趙家做了無數違心之事。</p>
在進入汴梁之前,殿主曾有下令,盡可能勸服韓裁歌加入己方,迫不得己再與之交戰。跟歐陽澤來相比,他倒戈的可能應當非常大才對。</p>
但眼前的情景明顯已經超出了預期。那個男人在墻根接住了她兩箭,而后便開始拔足攀登,決然的眼眸中看不見一絲猶豫之色。</p>
勸降已經不可能了。再不阻攔他,就連自己都將把性命交代在此處!</p>
第四箭尚未搭上弓弦,狼女便大喊道:“攔住他!”</p>
四面墻頭的貪魔殿教眾不約而同拿出了勁弩。占據墻頭的人數并不多,除了狼女負責狙擊大宋禁軍將領之外,其他人都只是做守備之用而已。</p>
然而韓裁歌的威脅顯然已經太大了。若再不動員所有人的力量將之阻擋下來,只怕整個城頭制高點都將被他一人撕裂。</p>
韓裁歌離城頂尚有一丈,四面八方近三十支羽箭向他射出。</p>
狼女也抓住機會,俯身從箭袋中抽出了第四支箭。</p>
韓裁歌眸中閃過一道光,猛然揮動右手,纖長刀鋒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圓弧,竟將三十支箭矢一瞬間卷了進去。</p>
拈弓搭箭,狼女心中暗自冷笑。</p>
她又如何不知,對韓裁歌這種一品高手,再多的普通羽箭都不過是一招之事。不過她要爭的就是這一招。</p>
再快的刀,招與招之間也將有缺漏。如今韓裁歌一招已竟,身形又懸于半空,如何能不中她這一劍?</p>
四尺巨弓驚弦崩滿。</p>
懸于空中的韓裁歌眸中閃過一道慌亂之情。</p>
狼女屏息凝神,一箭帶著巨力射出,直朝著韓裁歌的胸口而去。</p>
縱你有連綿無雙氣勁,懸于半空,還能凌空而飛不成?這一箭上所蘊含的氣機,足夠將韓裁歌拍進地里,再深陷下三尺了。</p>
況且一丈的距離已然夠近,箭出便是終點,韓裁歌全無閃避的可能。</p>
韓裁歌果然沒能避開。箭矢筆直穿過他的胸口,帶著瀲滟的血色在他后背盛開出一朵紅蓮。</p>
狼女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帶著嘲弄之情看向韓裁歌的臉。</p>
這一看,她卻愣住了。</p>
韓裁歌眼中并無意外的神色,反倒帶著淺淺的笑。</p>
胸口已被一箭穿透,握刀的右手更是被雙箭鎖死,除了直刀已做不出別的招式。</p>
斷天絕地的末路,他居然還在笑?</p>
狼女心中驀然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殿主的話從心底一閃而過。</p>
“韓裁歌所用的清影刀法,在那時的江湖上,便是不敗的傳說。沒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出刀,也不知道他從你的眼前消失之后,究竟又去了哪里。倒是某些當年的老高手曾說,跟韓裁歌對招,必須時時刻刻小心著背后。”</p>
背后。</p>
清影刀法的秘訣就在后背。狼女當然知道這點,可韓裁歌現在明顯到不了她的背后。</p>
但一個疑問隨即浮起。那是即使知道了清影刀法的秘密,也不會弄明白的一個疑問。</p>
韓裁歌究竟是如何逃脫所有人的視線,轉移到對方的背后的?</p>
她的疑問很快便有了解答。</p>
因為懸在空中的韓裁歌,面帶著些許得逞的笑意,猶如花樓中的舞娘那般,輕輕扭轉過了身形。</p>
面朝大地,被箭矢穿透的后背,則直朝著天空。</p>
而狼女附在那支箭矢上的氣勁仍未消失,卻徑直扭轉了方向,猛然帶著韓裁歌向天空升去。</p>
狼女的瞳眸瞬間瞪大。</p>
韓裁歌清影刀法的秘訣,并不是后背,而是氣機。</p>
借助對方的氣機,并將之瞬間轉向,自己則借這股借來的氣機轉移到對方背后。</p>
既然轉至身后的氣勁是借來的,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所有面對清影刀法的人都察覺不到后背的危險了。他們后背傳來的氣機的確是自己的護體真氣,而面前的濃郁殺意,也確確實實就是韓裁歌留在原地的刀氣。</p>
扭轉箭矢并不是什么奇詭的伎倆,如是的手段韓裁歌早用過無數次了。</p>
巨力托舉下,韓裁歌登時加速升起,超過了城頭。</p>
他的右手已被兩支羽箭穿透,若非有紗布包裹,此時想必早已握不住刀。</p>
但所幸他的刀還在手里。他身為刀客,還沒有輸。</p>
只要握刀在手,他就絕不會輸。</p>
狼女慌亂地去箭袋中取下一支羽箭。</p>
而韓裁歌的身影,已如流星般墜下,手中長刀劃出一道驚人氣機,剎那震斷四尺弓弦。</p>
狼女大驚失色,接連倒退數步,面白如紙。</p>
汴梁城頭之上,多了一個男子。</p>
他周身裹纏黑布,傷痕累累,手上的刀卻依舊穩健。</p>
前半生江湖快馬,后半生隱于帝王簾幕后,歲月滄桑流轉,唯獨不變的只有手中的刀。</p>
狼女自知已難逃一死,扯著嗓子怒而質問道:“韓裁歌!你本也是天下梟雄,那狗屁皇帝究竟有何好處,值得你為他如此赴湯蹈火?”</p>
“是啊,這狗屁江山也沒什么好處。”韓裁歌點了點頭。</p>
長刀一舞,韓裁歌又斬下一枚頭顱。</p>
“可你以為,這天下蒼生,是誰護起來的?”</p>
身雖已蒼老,韓裁歌的眼眸卻仍清澈如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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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p>
銳劍馳去如疾風。</p>
“菩薩蠻!”</p>
重劍沉雄如雷。</p>
“鵲踏枝!”</p>
輕劍靈動勾勒。</p>
“虞美人!”</p>
薄劍化影漫天。</p>
半里京畿長街之上,四道人影不停閃動。任憑趙無安接連解放劍意,貪魔殿三人仍是占盡優勢。</p>
陸胤將闊斧舞得虎虎生風,無論從遠處以氣機施壓,還是貼近趙無安干擾,都令他極為頭疼。</p>
楊千稻的劍術亦是鬼出神歿,近身纏斗之下趙無安或還能占到一絲優勢,卻根本再無暇去顧及其他兩人。</p>
他本打算趁三人不備,連續解放采桑子和菩薩蠻劍意,出其不意先擊殺一人,卻被柳濤接連識破兩次。</p>
如今丹田氣勁已然枯竭,雖有半縷天子龍氣吊著,卻還是需要借匣中劍意維持平衡,已然無力再馭出洛神賦。</p>
楊千稻和陸胤并非最難纏的對手。始終手持折扇,站在道路中央的柳濤才是最洞悉局勢的人。楊千稻和陸胤只要稍落于下風,他就會立刻出手阻攔趙無安。</p>
這三人的目的根本不是殺死他,只是打算把趙無安留在此地。</p>
就兵士而言,貪魔殿顯然不必金吾衛之勢眾,如今汴梁各處的巷戰幾乎是必敗之局。</p>
但只要在貪魔殿教眾落敗之前,攻破皇宮與將軍府等重地,屠盡趙家皇族及文武百官,這片汴梁城就再無人能夠反抗他們。</p>
而就武道高手而言,除去此時與趙無安在此纏斗的三人,貪魔殿尚有三王六惡,各司其職。</p>
韓裁歌托趙無安去守衛皇宮是不無道理的。如今汴梁之內,能與貪魔殿三王六惡四不善為敵的高手屈指可數,即便這三人再不去別的地方,只要能在這里拖住趙無安,皇宮就會被他人攻破。</p>
而到那時,周身再無一名三品以上高手護衛的小皇帝便會如刀下魚肉,除了束手就擒再無選擇。</p>
趙無安深諳此理,卻苦苦突不破這三不善的阻攔。</p>
“趙居士,我勸你還是趕快放棄吧。縱然有歐陽澤來與韓裁歌又怎樣?”柳濤笑瞇瞇道,“韓闊雖死,卻算是也換了個胡不喜。如今縱覽這座汴梁局勢,是你們必敗無疑。”</p>
的確。無論怎么算,怎么換,貪魔殿在高手的人數上都占盡了絕對優勢。趙無安他們這方,絕對無法同時守住皇宮及文武重地。</p>
“哈哈,且看看這小子還能撐多久!”陸胤又揮舞著闊斧向趙無安當頭劈了過來。</p>
趙無安趕忙閃開他的斧子,另一邊卻又是楊千稻配合完美無缺地遞來了刺腰長劍。</p>
連忙喚白頭翁回身暫做抵擋,趙無安周身龍氣一溢,鼓動袍袖向后抽去。</p>
氣海已然接近枯竭,連楊千稻都殺不了,再去逼殺柳濤可謂是自尋死路,一旦失手便再無扭轉之機,趙無安不敢冒這個風險。</p>
但若不冒風險,他就將被這三人一直困在此處,直到木已成舟。</p>
“他撐不了多久了。等到氣盡劍落之后,看我不拿針把他身體里那股子令人艷羨的龍氣,給一滴一滴地吸出來。”</p>
楊千稻笑得美艷如花,說出口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栗。</p>
趙無安一退再退,勉強喚六劍歸于身側,以手撐地,艱難地換氣。</p>
縱然已是二品巔峰,境界終究擺在那里,以一敵三,著實難覓勝機。</p>
不僅如此,在他們身邊,大街小巷之中,無數貪魔教眾仍與金吾衛們廝殺在一處。</p>
形勢混亂如同戰場。</p>
這些來自西涼的人們,何以要抱著如此惡意,去復興那早已掩埋于黃沙之下的舊國?</p>
趙無安仿佛又回到了數年之前,那片造葉的荒原。數千鐵衣軍戰馬轟鳴,如狂風般橫掃過荒蕪大地。</p>
伽藍安煦烈曾說,在戰場上,若要勝,就必須做出一些旁人難以置信、就連自己也內心打鼓的事。做不到,就休論取勝。</p>
趙無安再一次站直了身子。</p>
雙眸中,決意疏狂。</p>
他打不過他們。但若要勝,就必須跨過他們的尸體。</p>
身側六劍激鳴。</p>
正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了一抹刀鳴。</p>
趙無安愣住了,貪魔殿的三人也隨之愣住,視線穿過趙無安,落在了他的身后。</p>
趙無安不敢回頭。</p>
一道人影裹挾著凜然刀氣,自身后席卷而來,所過之處,貪魔殿教眾血肉橫飛,卻俱未當場死絕,留下一條性命。</p>
柳濤眼中頭一回顯露出了懼意。</p>
“形勢有變。”他道,“我們得走……”</p>
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狂涌的刀氣就沖至面前,青石板轉驟然翻飛,被震裂為萬千碎片。</p>
持刀的少年一身黑衣,與趙無安擦肩而過,猶如一顆流星,擊入前方三人的戰局。</p>
趙無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稻?”</p>
“都到這地步了,還有發愣的時間么,趙居士?”</p>
與初見之時判若兩人的黑衣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p>
“此刀此戰,我莫稻,報趙居士當年救命之恩。”</p>
陰郁長天之中,剎那間卷過一道激昂狂風,刀意沖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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