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片還揣在那個人的衣服兜里,跟著人類在超市里繞圈,又跟著人類從超市出來,七拐八拐轉進了小區。直到他感應到梅除夕已經帶著他的名片,安安穩穩地停在了家里,白蘄才心滿意足地重新發動車子,掉頭往津橋南街開。
其實梅除夕懷疑得沒錯,白蘄并不是一個高尚到可以去見義勇為的人,或者干脆一點說,白蘄就不是個人。
他的確對他另有圖謀。
只不過,不是那種生吞活剝式的圖謀。
白先生原本的打算,是在二手書店里和梅除夕來一場平淡而溫馨的“偶遇”,以相同的愛好結為書友,約出來吃幾頓飯,送幾本書,徐徐圖之——然而就當他往二手書店這邊走的時候,卻在津和橋上遭遇了伏擊。
來者不過是八個低級的役鬼,雖然道行不高,卻足夠訓練有素。那八個役鬼起陣占了吉位,邊打邊拉,把他引進了早就設好的結界中。它們不敢正面攻擊,也不敢正面接招,就互相掩護著,花樣百出地偷襲他身側背后。白蘄立馬就明白了,對方派這八個滑不留手的玩意兒來圍攻他,不是想截殺,也不是來搞笑的,而是要拖住他的腳步。
最初他以為,這一出很有可能是余顯楨那個老妖道,為了阻攔他的“偶遇”計劃,特意派手下的役鬼來消遣他;可隨后他便排除了這個可能,如果妖道真的反對他接近梅除夕,當初在羊市的時候,就會果斷地把那生魂帶走。
試問在這條津橋南街上,有什么人想搞的是什么事情,需要把他白蘄先叉到一邊,還需要把鍋扣到余顯楨的頭上?
所以當白蘄炸飛了那八條“泥鰍”,急忙火四地沖進位于街口的迷陣時,果然看見了被圍堵在一大團渣滓中間的梅除夕。
幸虧一切都還來得及。
等白蘄又折回到書店時,書店已經下了卷簾門,穿墻而過,一樓二樓都是昏昏暗暗的,只有通往三樓的樓梯上,映下半截通明的燈火;然而當他穿過二樓那些書柜,徑直走上三樓的時候,腳步一頓,不禁蹙了蹙眉。
煙味兒太沖了。
書店的三樓沒有隔斷墻,全靠四根柱子承重,整層地面都墊高了半尺,獨在樓梯口處留下一小塊凹下去的長方形,與樓梯同寬,旁還放著個鞋柜?v然白蘄很不情愿,但是踏上別人家的地盤,好歹也要尊重一下別人家的規矩,于是只好耐下性子脫了鞋,踏上了微涼的衫木地板。
“……是是是,我知道,客觀技術方面的確存在難度,但是你們自己應該也清楚,跟我這兒打馬虎眼解決不了任何的問題。如果再讓我看見一次——別說一次,就是再出現一星半點的苗頭,我也會抽空請你們司正喝喝茶,好好探討一下貴司的年俸事宜……”
他繞過第一扇屏風,便看見煙霧的源頭正襟危坐在矮足長案之后,滿臉都是中年禿頭領導式的官僚惡臭,拎著個老式座機在那兒打電話;她身后那直抵天花板的大柜子塞滿了牛皮紙袋,身前的長案上堆滿了各種文書,身側的軟墊上趴著一只奸妃似的貓精。
昏君砰地一聲扣下話筒,兩眼放空,奸妃立刻見機地遞過一杯加了冰的肥宅快樂水;昏君低頭就著奸妃的胖爪子喝了兩口冰可樂,翻出號碼簿子,醞釀情緒,準備撥下一通電話。
“……”莫名感覺被秀了一臉是怎么回事。
目前為止都還只是個孤家寡人,而且被試圖“偶遇”的對象當做反派來懷疑,白先生咬了咬牙,生生捺下自己想要暴打二人的心?匆婇L案另一端放著個軟墊,顯然是給他留的,于是盤腿坐到余顯楨對面,打算和妖道好好談一談關于梅除夕的事情。剛要開口,某只方才還惡意賣萌的死貍花轉過臉,嘶哈嘶哈地沖他呲出了尖牙。
正在此時,電話接通了。
白先生噎了滿腔的老血,但臉上依舊要保持圍笑。
一想到這節骨眼上,余顯楨到處刷臉打電話,多半也是為了某個身懷秘密而不自知的小可憐,再大的火氣,他也得候著電話打完了再撒。
于是等老油條稱兄道弟地和電話對面客套了十分鐘,趁著對方高興把事情提了提,又以幾句常用的恭維話結束了這通電話時,那杯肥宅快樂水的二氧化碳氣泡都散了大半。
余顯楨終于放下話筒,朝著白蘄望過來,方才打電話時滿面謙和謹慎又得體的笑容,此刻都吊成了半死不活的頹廢;白先生,或者說羊市的會首大人,也把唇角往下一抿,擺出一張晚娘臉,省去了那些浪費時間的漂亮話,單刀直入:“今天的事情,我覺得我需要一個說法!
余先生面無表情地在煙灰缸的邊緣敲掉積灰,其手勁兒之兇狠,仿佛她敲的不是白銅煙鍋,而是白蘄的一截骨頭:“白先生,余某不得不提醒你,在梅除夕正式地答應了你的求婚并和你到太山府公證過婚書之前,需要說法的都是鄙人,而不是你!
白蘄蛋疼地理解了余顯楨的意思。
正如他之前懷疑過她一樣,她顯然也是在懷疑,這一次的事件是他為了“英雄救美”而策劃出的鬧劇,并且重點強調了現在梅除夕的合法監護人是她而不是他。他姑且壓抑住自己的怒火,仰起下頷,以一種十分找削的高傲態度解釋道:“本座從來都不屑于這種下作的手段。”
妖道意味深長地瞇起眼:“但愿如此!
“很明顯,這是有人想要他死,此事我絕不會姑息。”白蘄略一沉吟,收回了些咄咄逼人的架勢,轉而以一種商量的口吻,試圖把余顯楨往水底拖,“想必余先生也不會容忍此等宵小之徒罷?”
“所以你用名片在他身上留下標記?呵。”余顯楨重新裝上一鍋煙,湊到燈燭前點著了火,長長地呼出一口繚繞的白煙,“你來之前,余某已經跟梅老爺子通過電話了。”
果然是鹵水點豆腐。她眼瞧著會首大人的氣場像被戳了個眼兒的膠皮球似的,瞬間萎下去了一半,心底一聲冷笑,又往那破氣球上踩了一腳:“你猜梅老爺子怎么說的?”
會首大人仍然維持著自己冷肅而矜持的表情,仿佛他還戴著那頂青銅面具一般。盡管面具已經裂開了一道縫隙,肉眼可見地曝露出他那蹩腳女婿似的真面目,但他還是憋著勁兒試圖扳回一城:“小夕他爺爺是怎么說的?愿聞其詳。”
“梅老爺子”or“小夕他爺爺”,聽起來前者似乎更正式更尊敬一點,然而背后所隱藏著的遠近親疏,登時立見。
可惜這點小心思還刺激不到余顯楨,知曉所有內幕的老妖道完全不為所動,咬著瑪瑙磨成的煙嘴兒,就著白蘄墊過來的話頭,繼續吞云吐霧:“梅老爺子跟我說,該了結的因果,總要了結的;可他這寶貝孫子,打小兒就行善積德,也不該是得了惡報的那個,總得有自己去選擇的權利!
“那余先生呢?您怎么想的?”白蘄多半能明白了梅老爺子的苦心,只要他不傷害到梅除夕,并且能盡到保護的責任,就算看不慣他這只妖類,老爺子也會默許他的存在,并把一切事情的決定權都交給梅除夕本人。
說到底,他們還是怕他這個羊市會首肆意妄為,逮住梅除夕就玩搶親逼婚那套。
“我嘛,”余顯楨鬼畜地笑了一聲,手肘壓在文件上,上身十分有壓迫性地前傾,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我最后問你一次,你,白蘄,真打算把梅除夕勾上手,然后從一而終地和一個壽命只有百年的凡人長相廝守?”
妖道把“從一而終”這四個字兒咬的很重,也把“凡人”這兩個字咬的很重。話說到這份上,白先生反而坦然了,他溫文爾雅地勾出一個微笑,認真地回復道:“余先生慎言,這怎么能說是勾上手。他救過我一命,我因他渡劫成功,修得了人身,自然該以身相許,成全因果,難道有什么問題么?您放心,白某是正經商賈,絕非祁衍之那種目無法紀色膽包天的土匪頭子,絕對不違反兩府的規矩,也絕對會尊重他自己的意愿!
本來早些時候被老板娘從懷里丟出去,祁老板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結果裝乖賣萌了半天,沒蹭到半個愛撫不說,還在老長蟲這兒躺了一槍,目無法紀色膽包天的土匪頭子頓時喵嗷嗷地炸起了毛:“你知不知道貓也是吃蛇的……”
盡管祁衍之年資更久,也算得上是位前輩,但白蘄連個白眼都不屑于給這妖界敗類。
“哦,那沒問題了!崩蠠煒屚笠谎,倚著自己身后的大鐵皮柜子,順手鎮壓了祁老板的惡貓咆哮,舉起盛著半杯肥宅快樂水的玻璃杯子,向白蘄遙祝了一句“合作愉快”,看起來宛如一個奸計得逞了的大反派。
惡貓被捏了下后頸皮,不情不愿地趴回到軟墊上,兩只胖爪子捂住自己的臉。
雖說是被妖道唱著白臉給擺了一道,但搞定了最大的障礙,且獲得了兩個不錯的盟友,白先生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于是態度十分溫和地輕笑著,仿佛他不是什么羊市會首,真的就是一名高級知識分子:“白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既然已經達成了共識,余顯楨的語氣也便客氣了許多,頷首應允道:“請講。”
借由提出正當訴求,會首大人快樂地反擊道:“下次白某前來拜會之時,還請余先生不要吸煙了,煙味兒太沖,白某受不住——而且吸煙有害健康啊,您說對不對!
“哦。”妖道瞇起眼睛,一把把那只正顧尾自憐的貓精撈進懷里,面帶和善而得體的微笑,摸得貍花一邊饜足地打呼嚕,一邊用腮幫子狂蹭她的手,“既然吸煙不好,那我吸貓,您看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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