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煙雨朦朧的一片。
他行走在荊棘叢生的原野上,路很窄,冷得厲害,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雨下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待了多少年,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也從沒有享受過睡眠,只能茫然地游蕩在此間。青年不由得徒勞地籠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衫——那是十分單薄的一領粗麻布長袍,沒有染色,白里泛著陳年的黃。
突然有一天,他看見許許多多的人舉著火把,穿著雪白的長袍,列成長長的一隊。他們身形佝僂,雙臂奇長,面孔模糊不清,仿佛脖子上巾幘下橫起一張光亮的餅。隊伍中間有八個裹著黑紗幞頭的腳夫,他們抬著一乘竹子做的肩輿,肩輿上盤膝坐著一個衣衫端肅的少女。這人倒是能看得清五官,她神色穆然,脊背挺拔,身上穿一領繡滿星斗的素羅皂緣袍,腰里扎著鑲有皂色細緣的素羅大帶,戴著帽檐高高的白紗方巾,雙手捧著一柄青銅鑄成的璋。
青年在荒原中游蕩了太久,久到分不清人的性別年齡與美丑,他只是本能地覺得這個人很可怕,他得快快飄遠些,等他們走過去再回來。可那肩輿上的白方巾一見他,便抬起手指指向他。幾十個火把人脫離了隊伍,無聲地向他奔來。他驚惶極了,試圖飄得更遠。
可那些火把人的速度要比他快得多,他努力地飄出兩從荊棘那么遠,還是被他們捉到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但他曉得什么是疼。火把人泛著青黑的手指甲,比那些荊棘的刺更長更鋒利,粗大的骨節上爆著虬然的青筋。他怕自己掙扎起來會挨他們的打,只得順從地被挾持著送到肩輿上,在白方巾的膝前瑟縮成一團。
白方巾的手十分嬌小,看起來像是幼兒般人畜無害,她抬起手撫上他的臉,眉目漸漸柔和下來,嘆謂道:“快九年了罷。”
他聽不懂她的意思,他只能閉著眼任由對方輕輕抬起他的下頷,端詳他的面孔——那雙幼兒般人畜無害的手,只要略一用力,就可以把他掐的很疼,疼到有什么鮮紅的東西噴出來,他不想再那么疼了。
但那雙手并未用力。
“我時常在想,究竟是天道佑人衍于世,還是天道誘人困于世。”白方巾輕輕拉過他的手,舒開他手心,用青銅璋的尖端在上面虛寫下一道黑紅的符文,“可就算人世困苦,總比這大荒之外,還要強上許多。”
空間突然隨著那符文的旋轉而扭曲,連白方巾的臉也模糊起來,在螺旋中轉成一道光亮的白線……
醒過來的時候,梅除夕癱在被子里喘了半天氣,才有力氣起床換衣服。這個夢做的太累了,可又委實想不起夢見了什么,他只覺得額角抽痛得厲害,關節吱嘎吱嘎地叫囂著,試圖讓他留在家里再睡個回籠覺。
然而班還是要上的,何況明天便是返校日,更松懈不得。
正月十五,恰是上元佳節。只是天公卻并不作美,水汽在穹頂上堆疊出烏色的云層,黑沉沉地壓下來,竟然似猶未拂曉一般。校工們在校內的路燈桿子之間拉了線,竹扎紙糊的、珠子攢成的、玻璃鑲嵌成的,各式燈籠錯落有致地懸在校園里。燈籠里面還點著融融的暖光,既不是火,也不是通了電的鎢絲,不僅能照明,還十分的應景。
雖然中午食堂會有幾種湯圓供給,餡料豐富又可口,但白蘄買早點的時候,還是特意給梅老師帶了一碗紅豆酒釀小圓子。
赤小豆在加足酒釀的甜湯里煮出了沙,糯米搓出來的小圓子QQ軟軟,一勺丹紅的糖桂花星星點點浮在湯里,湯還是熱乎乎的,梅除夕一打開餐盒蓋子,空氣里便蒸騰起甜食溫暖而纏綿的香氣。
豆花吃甜還是吃咸,桃子吃軟還是吃硬,西瓜吃脆還是吃沙,豆沙吃紅還是吃綠……諸如此類的小細節,白蘄早早就偵查總結好了,都妥妥帖帖地記在心里。妖的生命太漫長了,長到他可以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專注于研究,如何才能合適地把一個人捧在心尖上。
所以當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懨懨地把一小盒紅豆酒釀小圓子喝光,且只吃了兩個燒麥的時候,白蘄就有點方張。
這不是梅老師平時的飯量啊。
梅除夕察覺到白先生關心又擔憂的目光,解釋道:“我就是昨晚沒怎么睡好,所以沒什么胃口,不礙事的。”
“昨晚沒睡好?”白蘄不緊有些懊惱,梅除夕睡不好覺,多半是因為昨天在城中村,被那個跛腳女鬼襲擊了的緣故。
為了不讓白先生擔心,梅除夕打起精神來,又夾起一只燒麥蘸進自己的醋碟子,隨口答應道:“嗯,做了很奇怪的夢。”
聽到梅除夕說他做了個夢,白先生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是關于從前的夢嗎?
昨天在枕閑書店,老妖道說,一旦梅除夕想起來自己從前作為坎離觀觀主時的那些事情,靈魂中不屬于他自己的那部分,就會剝離出來。當時白會首便推測,對方三番五次襲擊梅老師,目的并非是梅老師的性命,而是想要通過刺激梅老師恢復記憶,從而得到補齊梅老師魂魄的那樣法器。
所以他不得不追問余顯楨,當初魏息吹拿來修補殘魂的法器,到底是什么。
余顯楨滿臉復雜地答曰,太中。
當會首大人聽到這倆字兒的時候,瞬間就呆滯了一秒,隨后恨不得暫時性忘記人是魏息吹給救回來的,把那不靠譜的老魂淡從墳里挖出來暴打一頓:用什么不好,非要用這種東西!
傳說萬年之前,東海之外,有山名無墟,連通神境,常人登山則壽延十紀,妖修登山則換骨成人,鬼修登山則凝魂成體,人修登山則尸解登仙。山中有神無名,欲渡塵世之苦,便以精銅白玉,造成寶鏡一面,字之“逢墟”,又將寶鏡分為“少陰”、“少陽”與“太中”三部分,流傳于世。
寶鏡合,無墟現。
曾經,梅除夕還不是梅除夕,是坎離觀觀主賀元辰的時候,就是因為江湖上傳說坎離觀中收藏了逢墟寶鏡的碎片之一,這才慘死于邪修的劍下。
作為一條只有一千二百來歲的年幼蛇蛇,白蘄雖然熟知各種典故,但他一直以為這玩意兒人是編出忽悠人的,心里都替賀觀主覺得委屈,萬萬沒想到,魏息吹真的嫩搞出來、也真的舍得送出去一個“太中”。當初都只是謠言而已,就要了他觀主恩人的命;如今是實打實的匹夫懷璧,自己家這個小甜心,還不得被那些家伙抓去給撕著吃了???
但他不能真的去打魏息吹,一來魏息吹已經死的魂兒都不剩了,二來人家為了救人能拿出這么寶貝的東西,著實也不該挨打。
所以一切都是那些邪修的錯!
當務之急,就是從現有的信息中整合出,到底是哪波人在搞事:“梅老師,我想問你個問題,可以嗎?”
“好。”梅除夕見他說得認真,放下了自己的筷子,也端正了坐姿,表示洗耳恭聽。
白蘄組織了一下語言:“我昨天托朋友初步打聽了一下,他說你所看見的,有可能是一段回憶,不過,這個回憶具體發生在什么時候,是關于什么人的,還很難判斷。所以,我想問問,之前,包括我們認識之前,你還有過類似的經歷嗎?”
“之前?我想想……噢,對了。”梅除夕忽然記起來,自己在津橋南街上見過的食肆,“之前也見過一次的。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救了我的那次。我在一間自己打開了門的空屋子里瞧見過很奇異的場景,當時倒是沒昏過去,但是頭很痛。”
果然!
“那……你當時看見什么了?”
梅老師認真回憶了起來:“一間餐館,生意很好,酒菜聞起來很香,有年輕的女孩子彈著琵琶在唱曲子——還有一個穿著藍色長衫,很高很瘦、長相清爽的青年人,他在沖我笑,招手示意我進去;那個時候,我莫名其妙地覺得,這是我很好很好的一位朋友,抬腳想邁進去,然后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就醒過來了。”
“什么聲音?”藍色長衫、很高很瘦,而且長相清爽,這個人,白現在還只是一條小蛇蛇的時候,其實是見過的。
那個人,觀主恩人喚他“應環兄”,大概是一名魂師。雖然這個應環兄對觀主恩人還是很照顧的,但此人唆使過賀元辰把剛被雷劈過的他撿回去泡藥酒,導致白蘄對此人的印象救很不好。后來,白蘄聽說,坎離觀滅門之后,這個人也失蹤了。
可他出關太晚了,錯過了太多事情;當年唯一幸存下來的小徒弟,也已經是白發蒼蒼的模樣。他只能去拜訪那位風燭殘年的老翁,從幾句含混不清的追憶中,緬懷他想念了一甲子的人。
梅除夕拿起一只筷子,在陶瓷茶杯的沿上敲了一下:“和這個差不多,但是更清脆好聽,像是敲玉的聲音。”
敲玉的聲音!
剛蛋疼地想起某位疑似情敵的“青年人”,白蘄蛋疼x2地聯想到,昨天老妖道告訴他,所謂太中,就是一枚用白玉雕刻而成的鏡鈕。
他就是想和梅老師好好談個戀愛,怎么就那么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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