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徘徊在醫院的走廊上,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急救中心燈火通明,卻有許多細小的黑氣蟄伏在角落里,緩慢而稀薄地流動著,他知道,那是對死亡的不甘與怨恨。
一排救護車停在急救中心的門口,醫生護士們護送著幾輛擔架車拼命往里跑,撕扯著沙啞的嗓子喊著讓一讓。他看不清那些擔架車上血肉模糊的鮮紅,只能看見一個個缺胳膊斷腿的人形氣團,在迅速地枯萎成灰敗的顏色,最后歸于永恒的沉黑。
少年被嚇了一跳,他的腦子有點遲鈍,半響才反應過來。等他意識到,自己也需要避讓時,擔架車已經呼嘯著從自己的身體間直接穿過了去……他驚恐地發覺,他沒有實體,他其實是透明而漂浮在半空中的。
難道說……自己已經,死了?
搶救室里,沉黑的氣漸漸從瀕死的軀殼上逸散,迷惘地浮在半空。那些蟄伏在墻角與縫隙間的忽然動了,強行把它們卷入自己的群體,糾纏凝實。他眼看著黑氣化成一道人形而猙獰的影子,決定離開醫院,這里的環境不太妙,繼續待在這兒,他怕自己就投不了胎了。
然而此時,黑影已經發現了他,無數仍游離在走廊中的黑氣悄悄纏住了他的腳踝與手腕,他被固定在了墻面上,少年無助地面對逐漸逼近的黑影,拼命掙扎卻無法逃離。
而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患者與家屬并不能看見,這里有一道虛弱的生魂,即將慘遭吞噬。而此時,頭頂的日光燈忽而閃了三下,那些或小跑或蹣跚在走廊里的人忽然不見了,有白霧升起,驅散了黑氣,隔出來另一個空間,另一道身影閃現在。
那方才還窮兇極惡的黑影立馬慫了,瑟縮著后退,本能想要逃跑。
那是個穿著赤紅色長袍的男子,戴著駭人的青銅面具,不似鬼,更似妖。但真正令鬼畏懼的,并非是他臉上的面具,而是他面具后那雙金色璀璨的豎瞳,以及他身上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可怖威壓。就算少年再迷糊,也知道眼前的存在比那黑影更為危險。隨后,黑影慘叫著被男子抓進手中,慘叫著被撕成兩半,化作一道煙,就此彌散,更印證了他的猜測。
見到此情此景,他比那黑影瑟縮得更厲害,轉身就要逃跑,柜子也好,簾子也罷,隨便給他一個能躲起來的地方就行……只要、只要能逃過去!
可惜他飄得實在太慢,下一秒,他就被那大妖提溜了起來。如果少年現在還有心跳,那此刻一定是駭到驟停的,他仿佛自己還是活人一般倒吸了一口涼氣,哆嗦著閉緊了眼睛。然而并沒有任何痛感傳來,大妖憐惜地把他攬在懷里,溫柔地托著他的腰肢,試圖安慰受到驚嚇的生魂:“嚇著你了,是我不好。”
這種大佬……需要對自己道歉嗎?
而“大佬”摸了摸他手腕上被亡人惡念所灼燒出的傷痕,從自己懷里摸出一個小葫蘆,擰開瓶塞,遞到生魂的唇邊:“來,喝下去。”
生魂抿起嘴唇眨著眼睛,他不知道那瓶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然而大妖的語氣雖然溫柔,卻飽含著不可抗拒的威壓,他參考了黑色人影的前車之鑒,決定先順從地喝下去。
那里面的東西是一種酒,居然并不辛辣,是很甘甜的水果味道,介于水蜜桃和芒果之間,帶著精純的能量。他感覺一道暖流似乎包圍了自己,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漸漸消失,手腕上的灼痕也漸漸消退。生魂想不通對方為什么給他喝這種瓊漿一樣的好酒,但他能察覺得出,大妖的懷抱其實很安全很可靠,便任由對方像抱著一只貓一樣,抱著自己慢慢穿過走廊,來到輸液室外面。
大妖指了指,示意他往某個方向看去。隔著玻璃,他看見一個和自己十分肖似的少年,就躺在急救中心輸液室的病床上。少年的頭歪向一側,額前的碎發因為汗水而貼在了皮膚上;伴隨著吃力而粗重的呼吸,那消瘦的臉于慘白中透著一絲蠟黃,雙頰卻暈起高熱不退的緋紅。
不是肖似,那就是自己。
他不舍地撫著生魂的頭發:“你走丟了,我來送你回去。”
生魂躊躇地撫著急救中心的玻璃,終于問出了自己一直沒敢問出來的問題:“你是誰?”隨后他便軟倒在了對方壓抑而溫柔的呢喃中。
一次一次地救他,又一次一次地消除掉他的記憶,到底是誰呢?
梅除夕想,現在的自己大概已經知道這個答案了,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只有居民樓下的路燈仍散發著暖橙色的光。如果著不是另一個夢境的話,小區里的路燈早上五點半會統一熄滅,所以自己最多也只是昏了七個小時,甚至有可能更短。
鬼婆綁架人質的手法其實并不專業,或許是她并沒有這個意識,或許是在她心目中自己實在不值得這么對付,抑或是買主不希望貨物損傷得太厲害——但如果是梅除夕自己來策劃這件事情的話,他一定會把窗簾拉上,有多嚴實就遮多嚴實,再用布條蒙住人質的眼睛,蒙得完全見不到光。
身體的束縛加上視覺的剝奪,強調了人質生死難卜的未來,已經足以令他們陷入一定程度的恐慌了;而真正能從心理上進行擊潰,是在剝奪視覺之后,因此而產生的時間混淆感。
如果非要往好一點去看,是對方不僅需要從梅家得到那份遺物,更需要一個神志清醒的自己。從前梅除夕并不覺得自己和平常人有什么區別,他認為自己只是錯誤地出生在了一個方士的家庭,但是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他忘掉了很多記憶,這些記憶并不長,有些可能只是一抬眼一回頭那么須臾間的事情。悄悄剝離出來,表面上看,似乎并不會對他的人生走向造成什么影響,但是這些片段一旦連接起來,足以顛覆他現在的生活。
而另一部分人,或者說非人,也需要他腦中的記憶。
他左肩已經上過藥,也裹好了繃帶;盡管睡衣染上的血跡在干涸后與皮膚黏在一起,盡管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左臂只能無力地耷拉在身體一側,但梅除夕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確實要比前一天樂觀得多。
昨天傍晚他試圖用自己的生命安全來進行威脅,并收獲了不錯的成效:鬼婆支使周偉翻出醫藥箱給他包扎,又生怕他會因為長時間的蜷縮而背過氣去,于是解開了勒緊他大腿小腿的繩子,把人放平了躺在沙發上。
只是他們仍牢牢綁住他的膝蓋與腳踝,多余出的繩子拴緊他腳下的沙發扶手;又將他右手拉過頭頂,與另一側的扶手捆在一起,這樣就算他們解開了他的左手,他也無法試圖逃跑
梅除夕的內心其實清楚,自己的傷,其實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嚴重。但是他自小體弱多病,還得過心肌炎,如果對方關注他很久,就一定會知道并顧及這一點;而照比同齡人細瘦的身量、柔和的容貌,更會使大多數見到他的人對他形成某些刻板印象……再加上他試圖逃跑時損耗的體力、以及他頭天晚上破天荒一樣熬了通宵的加成,他的臉色便難看到了極致,給人的感覺就仿佛是馬上要斷氣了似的。
這種時候,他不吝于給對方展現出自己最柔弱無助的一面,以麻痹他們的神經,使自己能獲得一個相對舒服一點的待遇。但本質上他并未撒謊,他真的就是一個,因為云南白藥糊在傷口上很痛,會被疼到昏過去的弱雞人類。
現在,就端看是買主先來取貨,還是白先生先發現他失聯了。
幸運的是,買主并沒有如期而至。
鬼婆等的有些焦急,決定主動去與買主聯絡。她檢查了房間中的防守禁制,確保在她回來之前,不會有人發現這個房間中的異常,然后重新依附在周偉的身上,匆匆地出了門。
聽到防盜門重重闔上的聲音,梅除夕深吸一口氣,盡量舒展了一下麻木的手臂與腳踝,思考接下來的事情。顯然,鬼婆出去了,這是一個逃跑的好時機,但他現在的體力,并不支持他逃到外面去——何況鬼婆在這里設置了禁制,將401室徹底而完全地與這幢樓里的其他部分割裂開來,就算自己現在還走得動路,也無法確保自己能在對方回來前破陣而出。
而這時,他敏銳地察覺到,窗臺上的那盆水仙,似乎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有一道隱隱約約的鬼氣突然冒出來,就隱藏在瑩潤的淡綠光芒之間。
“你……”他艱難地開口,卻發不出什么生意,只覺得嗓子快要冒了煙。在強迫他喝下符水之后,鬼婆刻意地沒再提供他任何的食物與水。原本失血的人是應該大量補充水分與營養的,單純的睡眠只能緩解精神上的不適,給不了傷口任何有效的恢復,梅除夕饑腸轆轆地蜷縮了一下,感受到了來自鬼婆的惡意。
“梅老師!”鬼氣終于變得凝實了些,化成一個豆蔻年紀的小姑娘,她穿著淡綠色的半臂襦裙,梳著兩個丫髻,焦急地飛撲過來,“你現在能看見我嗎?”
梅除夕虛弱地點點頭,不知道為什么,對于這個小女鬼,他有著十分強烈的既視感。
“我叫蒼耳,是涇江太守的女兒,你以前救過我的!”小姑娘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然后一頭扎進了走廊。正當梅除夕疑惑的時候,她風風火火地飄回來,手里拎著袋羊奶,還冒著微微的涼氣,顯然是剛剛從冰箱里順出來的。
看著那袋羊奶,他干渴的喉嚨中久違地生出一絲清涼。雖然自己真的不記得蒼耳是誰了,但是就對方這個行動力來看,多半不是什么哭哭啼啼拖后腿的白蓮花。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