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時候，在王權劍莊外的樹林里。

    一道人影靜靜地看著看著上空激烈碰撞的天地靈氣，搖了搖頭。

    “這情景難道是……算了，別管他們，先去看看現在這個時間段的少奶奶吧。”

    “在哪兒呢……？”

    此時，湖邊密林之內，數百顆白色的蜘蛛卵胡亂地堆放在雜草叢內。

    有的已經破碎，里面的生靈血肉模糊，只能勉強看出一點形狀；有的還算完好，但是表面已經斑駁陸離，狀態接近毀壞。

    這些卵，似乎已經沒有了母體。

    王權劍莊附近，由于劍陣聚集了大量天地靈力，所以野獸草木誕生簡單而低下的靈智，變為精怪也是常有的事。雖然，這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妖族，但是劍莊看守者還是將它們束縛在周遭范圍內，作為“豢養”一類的存在，可以讓王權劍莊的低階子弟接受低強度的實戰訓練，以此增強王權家族的隱形力量。

    精怪的修為有高有低，本身內部也是弱肉強食的狀態。像上述這種沒有特殊照顧的精怪之卵，其唯一的下場，就是變為其他精怪的食物。

    一只豺狼形態的精怪緩緩接近了這堆卵。

    被一位古怪的白衣輥黑邊的白發道士戲耍似地追了一整天，它根本沒有吃過任何食物，這堆卵在它眼里不是難以下咽的垃圾，而是夢寐以求的美味——豺狼精怪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但它低劣的靈智也難以阻止口涎的低落。半露的利齒在灰暗的密林空氣中顯得有些猙獰。

    它瞄準了一顆看起來還算完好的卵。

    這玩意兒還散發著獨特的香氣呢。

    正要張開嘴囫圇吞下——

    突然，天際一道金光閃過，將林子里的一切都照亮了。

    豺狼精怪嚇了一跳，但金光很快就向天邊飛去，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

    它晃晃腦袋，再次張開大嘴，一股難聞的惡臭熏染到了卵上。

    卵，突然動了動。

    豺狼精怪剛要咬下，忽然之間，天空傳過一股強大的熱流，如水中漣漪一般一圈圈蕩漾開去。雖然這一場的景象沒有持續多少時間，但它還是將方圓內的天地水行之氣完全抽干，使空氣變得十分干燥。

    精怪也感到十分煩躁。

    怎么吃個蛋能被這么折騰？

    那群人類惡魔到底是在干什么？

    于是它再一次停下嘴，用那低下的腦容量開始思考這難以回答的問題。

    精怪并不知道，思考超出自己能力的問題，其行為本身就是個大問題——或許它根本不會想到，自己該不是已經被那白衣輥黑邊的白發道者玩傻了，也說不定吧？

    “時間差不多了～”

    精怪的耳邊傳來一聲意義不明的人類語言。

    時間是什么？

    能吃嗎……？

    然而，它現在再也無法思考其中的含義了。

    那顆掉在地上的卵，不知何時，已經破裂，但內里卻沒有任何模糊的血肉。一直淡紫色的小蜘蛛匍匐在卵殼里，經由妖力構造的銀白色蛛絲飛射而出，質地輕巧而堅韌，瞬息纏繞住了豺狼精怪的嘴，封住了它牙齒的咬合。

    與此同時，一縷縷淡紫色的蛛毒，順著蛛絲蔓延到怪物的嘴上肌肉，進而朝整個身體侵染。

    蛛毒數量極少，但甚為猛烈。很快，精怪全身發紫，四肢抽搐，倒地不起。

    直到最后，它也沒想到自己選擇的那個卵，是一個蘊藏強大妖力的真正的妖族之卵。那獨特的富含誘惑力的香氣，正是真正妖力對于這些低等精怪的吸引。

    最致命的誘惑，也是最令其向往的食物——

    所以，它遵循本能而死。

    一擊得手，貌似解除了生存危機，但是銀白蛛絲卻沒有立刻收回。

    這位剛剛誕生的蛛類妖族，并沒有忘記剛剛縈繞在耳邊那個聲音——

    人類語：“時間差不多了”。

    盡管剛剛誕生不久，但是由于鼻尖那道不知名的烙印和先天稟賦，小蜘蛛還是明白這里是王權劍莊的林子。正因如此，假設有人來，那么幾乎可以肯定，是王權家族之人。

    如今的自己，還沒能強大到解決攜帶法寶的劍修者的地步。

    小蜘蛛縮了縮身子，縮緊卵殼，收攏氣息，假裝自己毫無力量——很多剛出生的妖族最多只有一擊之力，她現在的樣子無疑十分虛弱，經驗豐富的王權道人想必會以此判斷自己毫無威脅，進而讓她有機可乘。

    她當然明白，如今人與妖勢不兩立，既然打敗道人已經不可能，倒不如趁對方松懈之時，偷偷逃走，去拼搏那一線生機！

    “裝死嗎？不錯的創意喲。”

    輕松卻毫無破綻的語氣。

    聽到這句話，小蜘蛛心中一驚，這是……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

    “說實話……毒娘子在某些方面的確做得比較好，小蜘蛛，你是這一屆新人當中素質最好的——編號：12580。”

    小妖不知道，這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的“無限恐怖”梗。

    但這不妨礙她的驚訝——自己的編號？這人都知道些什么？

    她瞪大雙眼，忍不住從卵殼中探出腦袋來。

    由于剛剛破殼而出，自身妖力不足，現在的她仍然維持著原始蜘蛛的妖獸形態，只是瞪大的雙眼讓她有些萌態而已。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中等個子的白衣道者，他的袖口與領口上輥著黑邊，須發皆白，老態畢露，但舉止卻十分年輕隨和。站在林地中，映襯著天光樹蔭，隱隱有著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感覺。

    小蜘蛛敏銳地感受到，這位道人的實力并不弱，甚至十分強大，但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之中卻沒有敵意，甚至有些揶揄，更多的卻是……欣慰？

    這……？

    開什么玩笑，一個人類道者會對一個妖族感到欣慰？

    小蜘蛛在內心狂吼——銘刻于天地初開之時的血脈詛咒，人和妖注定勢不兩立，修道者入道之初就都立下了斬妖除魔的誓言，妖族剛剛出生就明白人類的狡詐與殘忍……

    這種天性……

    怎么可能在雙方之中誕生出“欣慰”這種情緒……？

    事情發展如此詭異，她一點都不敢動。但白衣道者卻開口道：“妖族原形……真是不可愛。”

    “這個樣子的話，你就算到那個兵人面前也沒什么用啊，顏值即是正義，可愛天經地義，對吧？”

    言語之間多是調侃，接著，道人信手一揮，乳白色的光芒自天空灑下，猶如星屑從天而降。

    小蜘蛛猝不及防，來不及躲閃，就被純凈的符道之力砸了個正著。

    難道這家伙是準備當場把我干掉……？

    念想當中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卻沒有襲來，反而讓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卵殼之中，一絲絲溫潤之感從身體各處涌出，讓小蜘蛛沉沉睡去。

    當這一切都消失的時候，小蜘蛛睜開眼，突然發現眼前的景象都變得小了起來。

    不對。

    不是景象變小了，而是自己變大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子，從原本的拇指大小，變成了兩個雞蛋的體積。

    而最令她驚訝的是，體內澎湃的妖力，還有——上半身的化形。

    一頭淡金色的秀麗長發掩蓋住了雙乳，稚嫩的臉龐如同二八少女清純可人，嬌小玲瓏的身姿婀娜自如，如果不看臉上的疤痕、下半身猙獰的蜘蛛肚和另外六條蛛腿，可以說她已經變為了一個美麗的少女。

    這個人……？

    小蜘蛛——此時大概可以稱作蜘蛛少女的，編號12580的妖族忍不住抬起頭，看向白衣道人的雙眼。

    只聽那位道人開口道：

    “很好，少女喲，你愿意和我簽訂契約，成為我的馬猴燒酒嗎？”

    這位道人自然是袁胤——在這個世界有這種惡趣味的也只有他了——然后他在心里默默地補了一句“住嘴！無恥老賊！”

    哈？

    蜘蛛少女摸不著頭腦，她自然難以理解那些來自異世界的梗。

    她突然想開口，然后……她就真的用人類語言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要知道，剛剛化形的妖族，身體形態雖然是以人類身體為“道之藍本”，但就其本質而言，沒有煉化喉間橫骨，想要說人話也真是千難萬難——只是這個道者居然隨手一式道法，就能讓自己的身軀產生如此劇烈的變化。

    她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小蜘蛛盈盈拜倒，脆聲道：“多謝前輩。”

    袁胤輕輕擺手，笑道：“不必多禮，這是我分內之事，清瞳。”

    “清……瞳？”小蜘蛛一愣，再次拜倒，“多謝前輩賜名。”

    這次輪到袁胤一怔，“怎么？你沒有名字嗎？”

    “小女子只有……前輩知道，所謂的編號12580。”清瞳搖搖頭，看向身后破碎的卵殼，“清瞳原本沒有名字。”

    “這……”袁胤心中暗忖，不知原本的歷史當中是誰給了少奶奶名字？或者說清瞳自己給自己取了名字——為了成為富貴兒的眼睛，而自己取了名字？

    那現在這樣，算不算篡改歷史？

    想到這里，袁胤突然笑了笑，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數十年了，還怕那所謂的天道和歷史？

    自己更多的是以參與者和見證者的身份，略微修正那些不平罷了。

    體內符道之力微微流動，心神感應之下，他能感覺到眼前的小蜘蛛并沒有對自己撒謊，雖然并不知曉原因，但是他還是得承認，這個小家伙的內心，還是有著善意的——至少不像那些天生就敵視人類的妖族那樣無可救藥。

    “既然這樣，那你就叫清瞳吧，”袁胤點點頭，補了一句，“不要告訴別人你名字的來源。”

    “是。”

    袁胤擺了擺手，準備離開。

    清瞳眼瞅著這道行高深的前輩即將走掉，心中肯定了他“不會加害自己”的念頭，又有點著急——前輩這一走，自己怎么才能出這片樹林？

    況且，前輩知道自己的編號和毒娘子，說不定，可以讓自己擺脫她的掌控呢。

    “等等，前輩！”

    “什么事？”袁胤道，“你可以稱呼我……陳柯。”

    “陳前輩……清瞳有一事相求。”

    “說說看。”袁胤莫名有點興奮——這可是漫畫中沒有的情節。

    “嗯……”清瞳咬了咬嘴唇，指了指鼻尖的奴隸印記疤痕，“小女子想擺脫毒娘子……”

    “辦法雖有，”袁胤直接打斷了清瞳的話，“時候未到。”

    清瞳一怔。

    袁胤稍稍有些汗顏，說道：“天機不可泄，你以后自然會明白的。”

    以后的事，自然是讓富貴兒幫你解決哈，我這個人就別來了，莫名消失了十多年，別說容容會不會見面就把我干掉，連看書讀者怕不是給我上香的都沒有了……

    ……我在想啥？

    “那……”清瞳再次問道，“前輩剛剛所示的道法，又是何……？”

    “哦，那個？”袁胤笑了笑，“為啥問這個？”

    “清瞳這個樣子，如果不能掩蓋本質，很難在妖界生存下去，大妖們會為了他們的子嗣而不擇手段……”小蜘蛛原地轉了一圈，“人類的身體形態鐘靈毓秀，最適合修煉，因而這種秘密……”

    身材不錯，袁胤默默點了個贊。

    然后，他說道：“其實也沒什么……這是我研究的長生道法而已，通過肉體結構的改變來改變外貌，其實和原本的妖軀相差不大，你就當……做個整形手術吧。”

    整形？

    又是沒有聽說過的詞匯……

    想來前輩的意思就是，大妖不會覬覦其中的秘密？

    “長生？”清瞳注意到了一個特殊的詞匯，忍不住問道，“修道者不打都長生嗎？”

    “呵，他們，那是修道者，我可不是這種只修法不修性的劣質產品，”袁胤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白發，“你猜我年齡幾何？”

    “……小女子不才，敢問可是耄耋（八九十歲）？”

    “呵呵。”袁胤翻了個衛生眼，“在下剛好年過半百，51而已。”

    清瞳聞言，有些駭然。

    修道者實力強大的象征之一，便是年紀變老。在清瞳的血脈傳承印象之中，能夠開發出應用于妖族的人族道法，非是仙神不可，自然也是容顏和年齡都衰老至極才對。

    但這位前輩年紀輕輕卻蒼老至極，怎么也不太符合自己的記憶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袁胤道，“修道者有些特例，比如那些天賦異稟之才，年紀輕輕就能達到五六轉，便可容顏常駐，定型于剛剛成道的那一刻，除非死亡，永遠不老。”

    “但你忘了，這只是正面的特例，而我……便是反面的特例。”

    “有些人，透支燃燒自己的壽元，或者以身合器，在短時間內便得到更強大的力量。比如道門兵人……他雖然已到達容顏不老的境界，但本身已經和王權劍合為一體，一旦分離，便會制止不住地衰落下去。”

    “而我……”袁胤自嘲地笑了一笑，“之前被困在某個地方，通過燃燒自己的壽元才勉強活了下來……說值，也算值吧。你不用懷疑我的骨齡，的確是五十一歲，但是外表看起來，就有近百歲的樣子。”

    見清瞳還想問什么，袁胤突然眉頭一動。

    神念感應之下，似乎有幾道熟悉的氣機正在迅速接近。

    他搖搖頭，伸出手遞給了小清瞳一塊玉佩。

    墨染翡翠，整塊是一只小狐貍的造型。

    狐貍……？

    清瞳似乎想到了什么，接過玉佩，抬頭一看，眼前道者已經如飛絮一般消逝，而耳畔仍舊回響起道者的聲音，“記著，性命危及之時，此物可保你一命。另外，切忌對外人說出我的存在。”

    “你的出路，在王權山莊。”

    “好好想一想你的名字……然后，保持自己的初心。”

    聲音消失，清瞳垂下眼瞼，看著那塊玉佩，心中默念道：

    “涂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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