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
“辜負了你的期待,我很抱歉。”她似乎并不打算放過他似的,繼續說道。那雙到了這個時候依然明澈如昔的黑眼睛深深注視著他的眼眸,像是要看到他的內心深處去一樣。
忽然間,當年在江戶黑暗的死巷盡頭,在近藤面前說出類似的話語時,他的回應驀地浮上她的心頭。
【請不要這么說,雪葉君。我確信你能為我做的事情,都已經好好地完成了。】
【雪葉君這樣守護了新選組這么長時間……我作為新選組的局長,十分感謝。】
【從以前開始,阿歲就是個頑固的人。】
【像這樣一次又一次和友人與同伴們告別的時候,所承受的一切……你都會明白的吧。】
【請不要放棄阿歲。】
毫無預兆的淚意忽然涌上眼眶。
柳泉慢慢將雙唇緊抿成了一條直線,倔強地拼命將眼淚忍了回去,命令自己繼續直視著土方的眼睛。
【雪葉君,請拿出你的勇氣來,像一直以來一樣。】那個時候,近藤這樣地對她說道。
必須拿出勇氣來啊……必須好好地結束這一切才行。
“結果……我還是被自己身后的這片黑暗最終同化和吞噬了啊。”她竭力振作起來,以一種平淡的口吻試圖把自己的對白——也許還有即將到來的不告而別——編得盡量圓滿可信。
“從這一點上來說,九條道清還是成功了……可是我可不想看到他在三途川邊得意地笑啊!”
她微微提高了一點聲音。
“所以,您原諒我也好、不原諒我也好,都要用力地活著,活得又平安又精采,讓那些想要看新選組笑話、想要破壞新選組的壞家伙們不管什么時候都決不能如愿才行啊——”
出乎土方意料地,她下一句話居然是這種毫無章法的對白。
……到底還能不能給他認真一點啊喂?!
他當然很痛苦,也很憤怒。那種憤怒混合著無法置信的情緒,幾乎要令他一瞬間就激憤得難以遏制。
他竭力命令自己保持鎮靜,一點點分辨著九條道清所說的所謂真相以及她承認這些真相時的言語之間的聯系和細節,最后得出了一個讓自己不得不接受的結論。
那個結論,聽上去像個荒謬的笑話——
那就是,清原雪葉對新選組的一切付出都是真摯的,然而與此同時,清原雪葉對新選組的一切付出也都是有目的的!
一瞬間,她那些閃閃發光的努力、那些曾經賭上性命也要完成的付出和貢獻,都如同甜蜜的毒/藥一般,讓他感到一陣咽喉緊縮、心臟抽痛。
她的真誠混合著她的欺騙,她在努力的時候同時也存有刺探,那一切的一切,好與壞,光明與黑暗,都漸漸在她身上融為一體,不可分割。
他竭力想要想清楚這一切,想要從這一團亂麻一樣的真相和思緒之中找出一條對他們雙方都最好、最適合的解決之道,然而他失敗了。他什么都想不出來。他一想到自己是曾經如何地信任著她、近藤君曾經是如何地信任著她,把她當作最可靠、最優秀、最心腹的隊士來照顧和信賴,她卻在最后無情地拋棄了那樣的近藤君,就感到心底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一瞬間都仿佛變成了一柄被砍卷了刃的鈍劍一般,在他的心上來回拉鋸,緩慢地一點點切開心上柔軟的血肉,撕開一個猙獰的巨大傷口。
他沉默良久。最后,他移開了視線,望著樹林的深處,低聲說道:“……我要一個人去走走。我得把這些事都想清楚才行……”
她沒有回答。
雖然已經下定決心暫時不去看她,但平時總是開朗又話多、讓他覺得簡直難以招架的她沉默下來,總讓人覺得有點異樣;他忍不住又瞥了她一眼,剛巧看到一絲淡淡的陰影在她的臉上飛快閃過。
他不由得有點驚訝,剛想多說些什么,可又忍不住覺得她值得給點兒嚴厲深刻的教訓;或許冷一冷她是個好主意,她也同樣需要嚴肅認真地反省,更深刻地道歉才可以——這么一想,他就又咽回了自己想問“怎么了”的沖動,語氣有絲生硬地說道:“我不明白為什么你當時會選擇不去營救近藤君……你明明知道這會讓我感到痛苦!”
然而這句泄憤似的話剛一脫口而出,他就猛然噎住,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他到底在干什么?!像個拖拖拉拉毫無決斷力的家伙一樣啰啰嗦嗦地抱怨還是訴苦?!這種感想完全沒有必要說出來!然而為什么還是脫口而出呢,是因為她剛才一再的致歉其實已經讓他些微有點動搖了嗎,還是因為她臉上閃過的那絲陰影令人有點在意?!又或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在某種程度上依賴她,習慣了對她述說自己真實的想法和感受?!
習慣,真可怕啊。他這么想著,有點狼狽似的猛地轉過身去,大步流星地往樹林的深處走去,甚至沒有再對她多說一個字。
然而在他身后,她卻提高了聲音,叫住了他。
“……土方先生!”
他腳下猛然一頓,卻沒有回過頭來的意思。
他以為她是想要道歉,或是更真誠、更深刻地解釋她當時所面臨的危險或困境,她作出這種令人不解的選擇背后的理由。可她只是好像斟酌了一下,然后居然說了一句讓人聽不懂的話。
“有的時候……有些事情,即使再令人痛苦,也只能坐視它的發生……”
“因為,我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她最后的一句話里仿佛帶著深長的嘆息。他站在那里靜靜等待著她的下文,然而她卻好像沒有了繼續說話的意思;先前那種令人尷尬的寂靜忽然又重新籠罩了他們兩人。
土方忍了又忍,最后還是因為她這句話聽上去太奇怪了,而猛地回頭盯著她。
然而他一回頭就微微怔了一下。
因為她就站在九條道清的墓前,正抬起眼來遙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她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像是難過、像是不舍、又像是一種釋然,復雜得仿佛蘊含了無限話語,難以言說。
但是當他因為太過驚訝而不由得眨了眨眼之后,卻發現那種神情一瞬間就自她臉上消失了。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溫暖而平靜,剛才那種奇異的神情簡直就像是一個夢一樣。
“……那么,我先回去了。”她溫和地微笑著,那雙即使經過了猛烈的黑暗風暴席卷,仍然顯得清澈明亮的眼眸靜靜地停留在他的臉上。并且,她看起來似乎因為他的這次回頭而感到很是意外而高興似的。
土方霎那間感到更加狼狽且惱怒了。
……不可能就這么簡單地原諒你的吧,否則將來要我怎么去面對近藤君啊,可惡!!不要露出那副【太好了副長現在肯理我了一定是已經接受了我的懺悔】的欣喜表情啊!!
因為想到了近藤,所以這一瞬間他腦海里油然回憶起了幾個互不相關的、關于近藤的細節小事——確切地說,是近藤說過的話。
【好,那就這么辦吧!阿歲,你待會帶著清原……不,雪葉到外面繼續參加祭典如何?】
【喂……我說,阿歲,沒有這么嚴重吧?】
【一個女子能夠有這樣的勇氣和信念,做到這一點,我感到很佩服。】
【而且她加入新選組以后,辦事從未出過差錯,并且在數次事件里表現異常出色……只憑這一點,我也認為她達到了一個合格隊士的標準。】
土方:“……”
……想起的到底都是一些什么糟糕的事情啊。是自己在潛意識里想為對方尋找借口嗎,這可……不太妙啊?!
近藤君是個熱情寬厚、心胸寬廣的人。正是因為具有這樣的特質,他才能把當年那么多俊才都聚集在自己身邊,經營試衛館、成立新選組,成為大家的大將啊。
連伊東那樣的家伙都能容下的人……即使得知了清原沒有積極營救自己的事實,也只會笑著說沒關系的,搖搖頭說阿歲不要為難她,因為她一直以來為了新選組已經做得夠多了——這樣的話吧?!
土方微微仰起頭,閉上雙眼、長長呼出一口氣,再睜開眼睛。
日暮時分的夕陽將森林中的樹冠上都染了一層淡淡的金橙色。這種時刻讓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在流山,他逃出金子宅邸,把近藤獨自留在那里的那個黃昏。
……就這么輕易笑著說沒關系那都過去了我不在乎了,真的可以嗎?!
他的心亂紛紛的,思緒龐雜而百味交集,一時間實在難以決斷;聽到她說“我先回去了”,只能倉促地啊了一聲,語氣有點生硬地又說了一遍:“……那么,我一個人去樹林里走走。”
說完,他沒有再看她,就這么重新轉過了身,大步往樹林的深處走去。
……然而,事后想來,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別有深意的。
包括那句“有的時候……有些事情,即使再令人痛苦,也只能坐視它的發生……因為,我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甚至包括那句“那么,我先回去了”。
明明是這么地說著,然而當夜色完全籠罩了整座山頭和樹林,他也終于放棄一般地決定還是先回去、等到明天再繼續思考到底要怎么面對九條道清爆出的真相和她的自白時,他回到家里,卻哪里都沒有看到她。
她不在那座房子里。就這么毫無預兆地,她離開了。走得干脆利落而又決絕,甚至沒有給他留下只字片語說明情況。
他一直找了她好幾天。當數日后,他尋找她下落的足跡愈延伸愈遠,最后赫然發現自己竟然無意中重新踏入了箱館時,還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在一起隱居在深山里的這段日子當中,她也半真半假地纏著要教他“高超的化裝術”,說是自己引以為傲的看家本事——即使他再怎么無心學習,在她的啰里啰嗦中還是學到了一點皮毛的。現在就發揮了作用。
仔細想一想,她所做的這些事情,還真的都是極具前瞻性和某種目的性的啊?!
至少,在現在的箱館,原先的幕軍以及相關人士基本上被新政府軍清理、關押和驅逐得差不多,已經沒有什么人再認識他長相的情況下,加上一點她死纏爛打強行教授的“高超的化裝術”,居然能夠讓他平安地在箱館出現而不被追捕啊?!
當然,五棱郭什么的要害地方還是不能去的。但是這并不妨礙土方前往弁天臺場。
……也許她會回來看看這個對他們兩人都意義非凡的地方呢?!
懷著這樣的念頭,以及自己也想要親眼再看一看自從箱館戰役之后、就再也沒有機會重臨的弁天臺場的渴望,土方來到了這里。
終于站在了弁天臺場,遠眺著箱館灣,他卻并沒能找到任何關于她是否來過這里的痕跡。只有海邊猛烈的風勢,和著一波一波漲落有序的海浪聲,讓他一時間頓時產生了某種有些不真實的錯覺。
【你活在這世上的機會,是近藤先生寧可放棄一切也要交換回來的。因為他對你還有更深的期許……背負著這樣一個人的期望而不好好生活下去的話,你就是辜負了近藤先生的一片苦心!】
毫無預兆地,撤離流山時她對他厲聲喊出的話,又重新浮現在記憶里。
啊啊,其實,那也是她自己想要對他說的話吧。
隔了這么幾天,還都是在焦慮的尋找之中,那天乍然得知一系列關于她的糟糕真相之后的那種難以接受感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近藤局長一直都表現得非常坦然鎮定。他對我說,讓我轉告副長……新選組和以后的事,就拜托了。】
……所以說,冷靜下來認真想想,就這句話來推定的話,無論如何她還是在江戶見到了近藤君,并且有過一番交談的吧?!
【我向近藤局長起誓……我發誓我會追隨副長,直至最后。】
……所以說,那個時候,不管她是不是努力去營救近藤君了,至少他們兩個人都是心平氣和、理解對方的立場、并且彼此認真地交換了最后的誓言,是吧?
這個念頭讓他突然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痛苦。深刻地意識到這兩個重要的人有可能都已不在人世的推論,在他腦海里第一次茫然地浮了起來。
從弁天臺場下來之后,通往海邊的小路上有一排木質欄桿。正想要去海岸邊也看一看的土方,突然發現在其中一根欄桿上,系著一條白色的圍巾。此刻,那條圍巾正被狂烈的海風吹得獵獵飄動。
他愣了片刻,猛然沖了上去,一把抓住那條在風中飄飛的圍巾,在自己面前將其平整展開。
圍巾上居然寫著一行字。字跡端正清秀,隱約有幾分風骨。
【嘆兮春之月/平原狹居寢難眠/唯念月色涼】
土方:!?
他幾乎是一瞬間就想了起來,清原雪葉是什么時候引用……不,剽竊過他寫的這首俳句。
那是伊東一派即將脫隊成立御陵衛士的前夜,他打算將計就計、安排齋藤到御陵衛士中臥底,而把她一起叫過去密談,讓她配合齋藤的任務,負責從中交換情報、傳遞消息。
當時,她就故意在他房間外面大聲地念這首俳句,裝作是來向他討教的模樣,還說什么這是她的得意之作……
然后,她還硬是要把自己的油燈送給他,讓他晚上辦公的時候多點一盞燈、燈油的錢從她的份額里扣除,還笑著說“我可還不想看到一個年紀輕輕就已經衰老得看不清人影的副長啊”——
現在想起來,雖然在那之前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她動搖過很多次,然而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心意在動搖,就是那個時候吧。
還真像是那個家伙的作風啊,沒頭沒腦地就突然留下這么一首壓根也不像是告別或者留言的俳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啊!
突然,她那輕快地、帶著笑意的清脆聲音又在他腦海中響起。
“啊,錢到了我手里會很快花光的,所以還是勞駕副長幫我存著吧,將來說不定也能攢上好多,然后我就可以變成大財主衣錦還鄉、迎娶一個美男子、走上人生巔峰什么的——”
很奇怪地,在這一刻,她所說過的很多很多話他都忽然記不起來了;唯一記得的一句話,居然是這句他當時回想起來的、關于她的薪餉如何處理的回答。
他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地展開了眉心,放平了唇角,輕輕笑了。
……后來,她也并沒有變成什么大財主衣錦還鄉啊。還真是個愛說大話的家伙啊?
然而,迎娶一個美男子什么的……有哪家的姑娘會這么毫不害羞地說出這種話題來?!
土方的嘴唇在微微顫抖著。他彎曲右手的五指,慢慢攥緊了那條寫著俳句的白色圍巾。
……再也不可能了吧……
他一路追尋至此,她只有在此地留下了唯一的、來過的線索,就是這條圍巾。
大概,是她故意系在這里,想要留給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同樣來到此地的他的吧?!
……是走到這里的時候,自己察覺了什么嗎?
毫無預兆地,山南的聲音突然浮現在他的記憶里。
【因為是自己的身體嘛……好歹總是能夠憑著感覺稍微推測一下到底什么時候會用盡所有的力量……】
站在海邊,獵獵的海風狂猛地搖撼著土方的身體,吹起他羽織的衣角。深秋的海風吹在臉上,已經讓人感到相當冷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在仙臺城中,山南和平助最后消失時的一幕。
山南和平助兩人的軀殼,就那樣在他眼前化為了青白色的灰燼。風一吹,就會不見——
而在風這樣猛烈的海邊,那樣輕飄飄的灰燼會在轉瞬之間被吹向大海,一點不剩地被廣袤而難測的大海吞沒的吧?!
就像此刻浮現在他眼角的一滴淚,也同樣很快就被風吹干了一樣。
……永遠,都不可能好好地道別了吧……
就像當年和近藤君分別的時候一樣……
為什么,總是這樣呢。
為什么,總是錯過和重要的人們,好好告別的機會呢……
為什么,總是要一再地失去這些重要的人呢?!
當一切都統統結束之后,唯獨被留下來的自己……
“……就像個笑話一樣啊。”他自嘲似的笑著,低聲說道。
“原來……被大家認真而溫柔地照顧著的,是自己啊。”他喃喃道,慢吞吞地把那條圍巾從欄桿上解了下來,先是在自己手腕上纏繞了兩圈、防止它被風吹跑,再把一端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所以,抱歉,還不能去找你們。”他遙望著波濤洶涌的大海,深吸了一口氣。
“因為這條性命,是大家認真托付給我的啊……那么,我也不能愧對大家的信任。”
“好好地活著……好好將新選組的精神傳遞下去,一定要親眼看到大家都重新承認新選組、敬佩新選組、懷念新選組的那一天……”
“然后,才能好好地告訴你們,‘大家的努力都沒有白費,大家的理想和信念果然是最棒的’啊。”
“近藤君……”
“還有……你,”他的聲音微微頓了一下,聲線變得喑啞低沉。
“雪葉……不管你們現在都在哪里,你們,就好好地看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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