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算明天就啟程前往下一個城鎮。
假如將來能夠再回來的話,最快也應該是幾個月甚至半年以后的事情了。那個時候,也許她早已經嫁人了也說不定。
然后,她那種有趣的談吐和偶爾流露出的狡黠的眼神,都會逐漸消失在平淡的操持家務、侍奉丈夫、生兒育女的歲月里吧。
……但不管如何,那些都不是他要擔心的事情。
他最近總在考慮著要不要干脆結束這種祖傳的藥商行業,投入近藤君繼承的試衛館,正式開始為了成為一名堂堂正正的武士而作劍道的修行。
……好吧,回多摩以后就跟近藤君好好談談吧。
懷著這樣的念頭,土方迎來了在這個城鎮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的經歷。
他當初可沒有想到這一天的經歷后來能夠變得那么讓人難忘。
那天城鎮的街頭平靜如常。他和大叔的賣藥進行得也異常順利。在接近中午的時候,他們心滿意足地收了攤,打算吃過飯之后就趕往下一個城鎮。
大叔表示要買的東西都已買得差不多了,連續兩天把土方一個人丟下不好意思,堅持一定要和土方一起吃飯。
土方也沒什么覺得不可以的,兩個人就收拾了藥箱和錢袋,打算去找個面攤吃頓蕎麥面。
這一天好像那個給人的感覺有點微妙的町人少女也并未出現。
收拾好了東西,走到城下一處空地的時候,大叔正在眉飛色舞地和土方說他剛剛清點過在這個城鎮里賺的錢,“錢數讓人很有精神呢”云云,突然周圍毫無預兆地聚攏過來一群人。
土方一開始有點吃驚。但是當他飛快地四下環顧了一周之后,心里已經明白是遇上了來勒索的本地地痞流氓或者不逞浪人一類的混蛋。好在錢袋是好好掖在大叔懷里的,只要掩護大叔逃走就可以了。
土方把背后的藥箱解了下來放到地上,從腰帶里抽出了那柄木刀。
試衛館的木刀似乎比一般道場的木刀更沉一點,拿在手里有點沉重的分量感。
那些壞家伙總共看起來有大概十個人——也許更多一點?——總之,他們分工明確,迅速分為了兩隊,一隊人數多的把土方包圍了起來,一隊只有大概兩三人,但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柄木刀,獰笑著向已經嚇呆了的大叔走過去。
土方來不及多想,暴喝一聲:“大叔,快逃!”就揮起木刀,先發制人地沖向面前最接近的一個家伙。
混戰幾乎是一瞬間就開始了。土方盡力移動著自己的身軀,擴大混戰的包圍圈,試圖將所有人吸引向自己這邊,好掩護大叔逃脫。
當當幾聲,他的木刀和對方的刀刃相交。雖然他的劍術更加嫻熟一點,然而雙拳難敵四手,何況他現在要面對的遠遠不止四只手。
土方知道自己手中這柄木刀支持不了多久,想要支撐得久一點,必須盡快打倒對方,占據上風。他咬著牙,更用力地揮舞著木刀,劍法沉實,一下下劈向對手。
在他陷入苦戰多時之后,突然,一旁的大叔發出慘叫聲。
土方根本來不及——也沒有余暇——去看大叔那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奮起一股力道,唰唰唰搶攻了幾下,順勢飛起一腳把放在地上的藥箱踢向對手——這已經完全不是他所學的什么劍術的打法了——這才有空飛快地掃了大叔的方向一眼。
這一看之下,他愣了一下,幾乎是立刻就被對手抓住破綻,膝彎處被人從后狠狠踢了一腳。他的腿一軟,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真是吃虧啊……這些名正言順可以拿著刀的武士,難道拿刀就是為了這個嗎?!強搶他人辛苦賺來的金錢,為此不惜傷害無辜人們的性命……他們的心中,士道到哪里去了?信念到哪里去了?身為武士的榮譽又到哪里去了?!
他一個踉蹌,身上立刻又中了好幾招。
大叔已經被打倒在地。懷中的錢袋似乎也已經被人搶走了。大叔滿臉是血,在那些人毫不留情的踢打中,在地上翻滾,發出求饒一般的慘叫聲。
“老爺們……老爺們……武士老爺們……求求你們……”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混雜了對這樣的自己顯得如此軟弱無用的憤恨和不甘,在土方的胸中升起。
他的理智終于啪地一聲繃斷了。
……擅自殺傷武士的平民身上,之后會發生什么事情?
他不再考慮這些問題,只是悶著頭揮動木刀,一下下向著前方劈砍。自己身上中了很多拳腳很多刀,對手身上大概中了更多下——可惜他只能揮動木刀,這樣的武器,不管再命中對手多少下,都不可能將對方置于死地!
他終于被人擊倒在地。雨點一般的拳腳傾瀉下來。
在他的身體都因為疼痛和灰心而變得開始麻木起來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嘩啦的水聲。
不遠處的幾個男人幾乎是立即發出了詛咒和惡罵。
“……可惡!是誰拿水潑老子?!”
“還有人敢管老子們的閑事?!”
“……我看到了!在那邊的巷子里!好像是個少年!”
“……快去追!”
那幾個男人還沒吵嚷完畢,圍在土方身邊踢打的男人們中間又有人發出了慘叫。
“……混蛋!!是誰拿石頭砸我……!”
“他X的趕快去追……!敢在這里鬧事……!”
一陣腳步紛亂的踢踏聲,那些男人好像已經對遍體鱗傷的土方和大叔失去了興趣,拿著搶到的錢袋,紛紛去追那個膽敢向他們潑水和丟石頭挑釁的“少年”去了。
土方不知道自己又在地上躺了多久。他只是呼呼地喘著粗氣,任憑自己的心臟重一下輕一下雜亂無章地跳著,耳朵和腦袋里嗡嗡作響,視野里也好像五彩繽紛似的交織著很多亂七八糟的線條。渾身的疼痛都涌了上來,他攤開四肢,躺在地上,身下被踩壞的青草發出一股混雜著土腥氣的味道,茫然地望著上方被太陽映照得有點刺眼發白的正午的晴空。
突然,他的頭頂上遮過來一片陰影。
他甚至懶得轉動眼珠去費心看一看來人是誰。
木刀就躺在他手旁不遠處的地面上,已經斷成了兩截。
藥箱也不知道被丟到哪里去了——不過即使找到它也沒什么用,他可不相信里面沒賣完的石田散藥能有他吹噓的那種神奇的藥效。
那片陰影的主人沉默了一瞬,然后出聲了。
“……土方先生,您還好嗎?傷得怎么樣?要不要緊——”
他猛地轉過頭去。
小梅就蹲在他身旁。仍舊是那種普通的眉眼,普通的衣著。蹲得離他這么近,他甚至能夠清晰地看到她鼻翼兩側那連成一片的雀斑和左眼角下的那顆顏色很淺的淚痣。
她的表情里充滿了擔憂,那雙細長的眼睛也盡量睜大了,緊盯著他的臉。他們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眨了眨眼睛,好像眼眶里突然浮上了一層水光那般,她不得不很快地把視線轉向其它地方,以躲避和他眼光的繼續接觸。
這種異乎從前的感情的流露讓他有點吃驚。
他還以為這位少女對他沒什么特別的想法。或者說,他認為她似乎是懷著一種和她的長相一樣普通的心情接近他的。直到這一刻。
那種表情出自于真切的關心。這讓她那張平凡得不得了的臉孔甚至令人產生了一種美麗的錯覺。她的聲音雖然還是那么穩定,他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出現在這里,又是怎么發現他在這里的,但是他突然油然而生了一種頭腦混亂的錯誤感覺——
他輕聲地笑起來。
“真是的……這么狼狽落魄的沒用樣子……都被你看到了啊……”他低聲說道,聲音里并沒有憤恨或者惱羞成怒的感覺。
“……土方先生的身手,很不錯呢。”她停頓了一霎,這樣回答道。
“拿著木刀,一個人對戰十幾個人……即使這樣也不能擊敗土方先生,該羞愧的是他們。”
這句話令他有點驚訝。腦袋里嗡地響了一聲,他睜大眼睛緊盯著她的臉,就好像她剛才說出了什么聽不懂的語言似的。
“……真可笑。你在安慰我?”他率直地反問道。
她好像噎了一下,然后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
“我是在稱贊您,土方先生。”她也以同樣坦率的語氣回答道,“……土方先生這么受歡迎的原因,我想我總算可以稍微了解一點了。”
這是他們短暫的相識以來,她第一次以這種格外坦率而平常的語氣,提及作為美男子的他的這一面。很顯然,以他的外形而言,不管走到哪里都會引來一些傾慕者,這一點她也明白得很,并且好像毫不介意地拿來開玩笑。
這種不太合時宜的玩笑話,卻讓土方突然咧嘴一笑。
假如是平時,他很可能會立即豎眉瞪眼,用最冷酷的語氣把這個不討喜的姑娘斥退。但是現在,他卻莫名地覺得,這個姑娘真是有趣。
一直都這么有趣。
“……剛才,是你潑水在那些混蛋身上的?”他突如其來地換了一個話題,單刀直入地問道。
她微微一挑眉,似乎并不驚訝他能猜到這一點似的,唇角浮起一個又像是得意、又像是促狹一般的笑意。
“嗯。我還叫次郎君向他們扔了石頭呢。這么就把他們引開了,真是順利得出奇呢。”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一個少女向一群兇神惡煞、拿著明晃晃太刀的壞蛋們潑水和扔石頭?!這是怎樣的腦筋才能想得出這么危險的主意?!假如他是她重要的人也就算了,偏偏他們才見過兩次,根本稱不上是朋友……為了這么一個人去冒險,完全不值得,完全不能理解!
他本來想站在客觀的立場上、本著關心的態度稍微說教兩句,讓她改一改這種和她的外表截然不同的魯莽的性格;結果他一張口,卻問出一個和此刻完全無關的荒謬問題來。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次郎君是誰?”
話剛一出口他就猛然噎住,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她似乎愣了一下,目光微微一閃。
“啊……次郎君是我家的鄰居啊,是個很好的人……”她用一種敷衍似的語氣答道。
不知為何,這種口吻讓他內心里更加產生了一種微妙的不爽。可是理智告訴他,再繼續這個話題只能徒然惹人發笑而已。他硬生生地把話語轉了個方向。
“你干嘛來救我?”他語氣硬梆梆地問道。
“不知道那些人很危險嗎?萬一他們抓到你怎么辦?你想過被他們發現或者追上的后果嗎?!”
她愣了一下。
“這些,當然都好好地想過了。我又不笨。”她微微嘟了一下嘴——那個動作在她那種普通的臉孔上做出來,真是算不得多么動人——繼續說道:“我早就把逃跑的路線都看好了。更何況我是女孩子,他們決不會想到一個女孩子有膽量挑釁他們——這就是我最好的偽裝。”
土方忍不住向著天空翻了個白眼。
雖然全身的傷口和用力過度的肌肉都還在疼痛,但是他剛才滿心的憤懣已經莫名其妙地減輕了很多,只剩下在拔出木刀的那一瞬間,心頭就涌現的某種決意。
……放棄祖輩從事的藥商行業,投入試衛館和近藤君的門下,努力成為一名堂堂正正的武士,努力幫助近藤君成就一番事業——
到了那個時候,大家就不再會這樣輕易地帶著嘲笑的神氣,侮辱并奪走他奮斗得來的一切吧?
到了那個時候,他所追求的尊嚴與志向,還有那些本不屬于他所出身的這個階層的榮譽和夢想,就都能夠實現吧?
……在那之前,不允許他停步吧?
甚至連左右顧盼,絲毫的猶豫,都不可能容許。在實現這一切之前,其它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絆腳石,都不容許在他的世界里出現。
他臉上的表情好像慢慢凝固了。
他注視著她,自從認識以來,第一次坦率而毫不掩飾地直視著那雙細長的眼睛。
他看到她唇角帶著的那絲淡淡的、溫暖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了。
……這姑娘真的比他所想像的還要聰明許多,他想。
不發一言,好像她就已經明白了他想要說的話。
那雙一邊眼角下帶著淚痣的、狹長又靈巧的眼睛里,好像有某種光芒微微閃了閃。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直起了身,就這么眼睜睜以一種束手旁觀的姿態注視著他艱難地自行從地上撐起自己的身體,坐在那里,啪啪地拍著衣服上沾滿的灰土和草屑。
“我想我還要重復第一次見到土方先生的時候,對您所說過的話。”
她突兀地開口,聲調平靜穩定。
“請一定好好保重。”
“也許不會再見面了。但是能夠認識土方先生,真是太好了。”
“您的志向,有一天會全部都實現的。我這樣地深信著。”
她站了起來,無視衣擺下方沾上的灰塵,目光輕輕掠過他的頭頂,看向遠處。
大概是不希望給他一種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的印象吧。
和一般女人不太一樣,她的體貼好像總是體現在這種奇妙的地方呢。
她的聲音似乎微微地哽了一下,然后,她說出了他記憶里的最后幾句話。
“我相信,您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人。”
“我希望您所發出的光芒,能夠持續很長很長的時間,就像您的生命一樣。”
“永別了,土方先生。”
和出現的時候一樣地突兀,她就那么轉身離開了。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再望他一眼,干脆利索得簡直不像是女人會做出來的事情。
……就如同她剛才沒有躲在小巷里沖著那些惡棍潑水和丟石頭一樣。
直到她的背影在他視野里消失,土方才收回視線,苦笑著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什么鄰居……竟然愿意為了她賭上性命向那些混蛋扔石頭……”
他說出這一句話來,自己也吃了一驚。
……完全想不到啊。
說起來,多摩鄉下那間三味線屋的千金阿琴,比小梅漂亮得多了。以鄉下那種小地方而言,家世也很不錯。
對于一個家道早已中落的、無法繼承任何家產的藥商家的幼子來說,阿琴這樣的姑娘,就已經是最理想的妻子人選了吧。
至于以后不會再見到面的小梅……
她將來會嫁給怎樣的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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