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凌子臉色已扭曲。
他忽然后悔自己前幾日為什么沒有殺了葉孤云,那個時候豈非很容易?得手的機會更大些?
靜樁子沒有說話,枯木般的臉頰上竟已現出譏諷之色,他只是靜靜的瞧著寒凌子,那種目光也許比千萬句話都要有效。
靜魚子笑了笑,又說,“你跟葉孤云交過手沒有?”
寒凌子點頭。
點頭就是交過手,靜魚子目光閃動,有點驚奇有點不信,淡淡的問了一句,“可是你居然還活著?”
“是的,我還活著。”寒凌子又解釋著,“因為我沒有出手殺他。”
“你為什么沒有殺他?”靜魚子深深吃驚。
“因為那個時候殺他殺不過癮。”
靜魚子譏笑不語。
屋子里漸漸變得更加昏暗,沒有人燃燈,走廊里燈光幽暗而陰森,冷風飄過,燈光僵硬而笨拙的晃了起來。
下面矗立的逍遙二仙在此刻看來,更像是害人的野鬼,也像是被野鬼害過的人,變得猙獰、丑陋而笨拙可笑。
兩只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往日里她們兩人死也不肯在一起,連站在一起久了,她們都會不樂意。
可是現在,恐懼已將他們緊緊連在一起。
獨遙平日里絕不肯說話的,可是現在卻已開口說,“你好像很怕?”
追逍點點頭,又說,“你難道不害怕?”
獨遙也點點頭,目光閃爍不定,仿佛是狂風下的燈光,“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已感覺到了。”
“我也是。”
在死亡邊緣掙扎活著的人,對危險來臨的感受,也許比饑餓來臨的感受更加強烈。
追逍淡淡的笑了笑,“我們是不是該開溜了?葉孤云如果跟我們拼命,我們這小命豈非很快就要報銷?”
獨遙點頭表示同意。
她們走的時候,并沒有跟寒凌子說一句話,甚至連看他一眼都懶得看。
靜魚子冷笑,“你的人已走了。”
寒凌子點頭,握劍的手忽然握緊,“可是你們沒有走。”
“我們不會走的。”
“你們不怕死?”寒凌子又說,“你們也是人,為什么不懂得生命的可貴。”
靜魚子點點頭,“我們有把握殺他,有了你以后,我們更有把握了。”
“你有什么好計謀?”
“沒有。”靜魚子又說,“沒有好計謀,就是最好的計謀。”
寒凌子不懂,他搖了搖頭,等著靜魚子繼續說下去。
靜魚子嘆息,“想要殺葉孤云那樣的對手,就得用自己命去換,在他跟前無論是用計還是挖坑,有用的并不多,而且我們也不愿失去殺他的機會。”
“你想就這樣等著。”
“不錯。”靜魚子將窗戶打開的更大些,又將寒凌子拉了過去,才說,“現在你就是魚餌,他一定會過來的。”
寒凌子點頭,仰望蒼穹,星光無比燦爛,美麗的像是寂寞、孤單而新鮮少女的眼睛。
“他會過來?”
“一定會過來。”靜魚子又說,“你既是他殺父仇人,也是殺白雪的仇敵,他沒有理由不過來。”
寒凌子點頭同意,又反問,“那你們呢?”
“我們就在邊上,跟你一樣,等著他上鉤。”靜魚子陰惻惻笑了笑,又說,“到時我們一起將他宰了,人歸我們,劍歸你。”
寒凌子點頭,目光變得更加灼熱,又問,“你們為何不要災星劍?”
“因為我們嫌麻煩,得到災星劍我們就無法回武當山。”寒凌子又解釋著,“我們只需得到葉孤云的尸骨,這其間的好處已夠多了。”
“哪些好處?”
“當然是代掌門的職務,現在的掌門已閉關修煉,小必三十年也不會出來。”
寒凌子譏笑,“等他出來后,這個武當派也許已換作是文當派了。”
靜魚子點頭笑了,“沒錯,我們絕不會手軟的,不聽話的老家伙,一定會一一拔出的,剩下只有我們的人。”
寒凌子譏笑更濃,“你們只欠一個代掌門頭銜?”
“是的。”靜魚子笑了,笑的聲音很小,卻更得意。
“你們的算盤果然不錯。”
“那是我們拿手的好戲,這個你放心就是了。”靜魚子微笑又說,“你得到災星劍,一統魔教以后,我們還有很多合作的機會。”
寒凌子點頭。
“所以你跟我們合作,絕不會吃虧,一定會得到很大的好處。”
寒凌子點頭。
“你現在對我們的誠意是不是沒有任何懷疑?”
寒凌子點頭。
靜魚子微笑不語,慢慢的退到不遠處,靜靜的站著。
寒凌子忽然說,“你覺得他一定會過來?”
“一定會的。”靜魚子又說,“因為我們都收到了邀請決斗的信函,是不是?”
“是的。”
“所以他一定會過來,他絕不會食言的。”
寒凌子點點頭,又說,“可你相信那封信是葉孤云發出的?”
“我相信。”靜魚子又說,“因為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
寒凌子沉默久久又說,“若是別人發出的,又怎樣?我們豈非白來了一趟?”
“沒有別人,除了葉孤云,不會有別的人過來。”
寒凌子吐出口氣,不再說話了。
靜魚子又將燈籠點燃,掛在寒凌子窗戶上,這樣子的話,街道的人看的會更清楚點。
寒凌子眨了眨眼,忽然說,“你為什么要點上燈?”
靜魚子笑了笑,又說,“我怕葉孤云看不到你,這樣子他看的會更清楚些,不會亂找。”
“你考慮的好像很周到。”
“是的。”
靜魚子又退了回去,劍已出鞘,肅立于寒凌子不遠處,靜樁子也在不遠處。
他的劍并未出鞘,也許不用出鞘便可殺人,因為寒凌子親眼看到他出手將自己的劍刺偏。
兩口劍距離寒凌子不到三尺,無論是什么人,都很難逃過他們的一擊。
就算是寒凌子,也沒有把握躲得過去。
他的身子莫名抖了抖,握劍的手忽然握緊,這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你在害怕我們?”
寒凌子沉默。
“你不該有這樣的反應,你應該專心對付從外面過來的葉孤云,如果他過來跟你拼命,你一定很難逃過的。”靜魚子又說,“你只要有一絲絲分心,我們的計劃就會落空。”
他嘆息頓了頓又說,“這結局便是我們死翹翹,我們得不到武當,而你更得不到魔教。”
寒凌子點頭。
夜色里的風從巷子里吹過,就像野鬼在喘息,說不出的陰森而詭異不已。
巷子里慢慢的走出來一個人,一個枯瘦、矮小而又頹廢的老人,眼睛深凹,腰桿已挺不直,推著小推車慢慢的走了出來,靠在路邊上,也就是酒樓的下面,寒凌子的正下面。
寒凌子眨了眨眼,他看不出這是什么人。
幾張桌子已放在邊上,上面擺上醬油,醋,還有些許別的調料。
他倚在車上閉目養神,靜靜的等著他一天中第一單生意,沒有人過來,也沒有鬼。
對面茶樓里窗戶是關上的,窗紙在冷風中呼啦呼啦響著。
沒有別的人,寒凌子靜靜的等著,等得久了,每個人都會有點厭倦,等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寒凌子轉過身從桌上摸過一個茶壺,慢慢的喝著。
靜魚子笑了。
寒凌子苦笑,“如果有人過來吃夜宵才是怪事。”
“最好沒有怪事發生。”
“為什么?”
“因為那不單單是怪事,極有可能是喪事,說不定是我們的。”
寒凌子吃驚,臉色又變了變,“怎么說?”
“因為過來吃飯的人,說不定是黃雀。”
寒凌子不懂,等著靜魚子解釋,他仿佛已變成是呆子。
靜魚子沒有解釋,暗暗嘆息,仿佛在憂慮著什么。
葉孤云也在等待,等待的確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無論是等著殺人,還是等著被殺,都不會令人好受,君莫問緊緊握住葉孤云的手,他的手溫暖、冷靜而穩定,卻已沁出了冷汗。
君莫問勉強笑了笑,“你可以放松點。”
葉孤云苦笑,這一點的確沒有她做的好,他的心始終無法得到平靜,無論誰瞧著仇敵在不遠處靜靜的站著,還在喝著茶,這種滋味有誰能控制住自己。
君莫問柔聲說,“你很想過去殺了他?”
“我想殺他十次。”
君莫問笑了,“想不到你沖動起來,也很要命。”
葉孤云點頭承認。
“可是你現在還不能出去。”君莫問又說,她的聲音里帶著冰冷肅殺之色,“你過去,一定會中了他們的圈套。”
“你看得出他們有圈套?”
“我非但看得出寒凌子的圈套,我也看得出他們沒有看到的圈套。”
葉孤云目光落到下面,瞧著那枯瘦、矮小而又頹廢的老人,“他是什么人?是你找來的?”
君莫問搖頭,“我這次沒找任何人,那個大和尚也不是我找的。”
葉孤云瞧了瞧她的眼睛,目中露出驚奇之色,“你沒有出手?”
“是的。”君莫問又說,“因為這里已夠亂了,我出手豈非更亂?”
“哪里亂?”
君莫問瞟了一眼那枯瘦、矮小而頹廢的老頭,那老頭正在打瞌睡,似已要睡著,她瞇起眼笑了笑,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現在魔教里當家的人,還有幾個?”
“當然是兩大護法。”
君莫問又說,“寒凌子是其中一個,他出來殺你,結果會怎么樣?”
“結果寒凌子得災星劍。”葉孤云嘆息,他忽然明白了下面是什么人了。
下面的人一定是另一個護法,他也想殺了寒凌子,因為只要殺了寒凌子,這魔教便是他的囊中物了,而且并不用得到災星劍,也一樣可以一統魔教,這算盤豈非更合理更理想?
君莫問點頭,她相信葉孤云必定已看明白了這其間的玄妙之處。
“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君莫問點頭,從腰際取出個折疊很整齊的信函,遞給葉孤云。
夜色降臨之時,云吞樓,帶好你的劍。
下面的署名是寒凌子。
葉孤云吃驚,怔住。
“這是什么時候的信?”
“就在你熟睡的時候,這封信放在桌上。”君莫問又說,“當時媚娘也看到了。”
葉孤云點頭,凝視著君莫問的眼睛,又說,“你看出了什么?”
“我看出這封信絕不像是寒凌子寫的。”
“為什么?”
“因為他沒有理由送這封信,他若是找到我們,一定過來殺了我們,而不是先送信,再殺人。”
葉孤云點頭。
君莫問沉思又說,“我想過來想過去,送這封信的人,必定是另一個護法。”
葉孤云咬牙,“真的夠毒了。”
君莫問點頭承認,又深深嘆息,“一個人再江湖中行走,有時候不得不去做點什么狠毒的事。”
“比如為了得到權勢、地位?”
“是的。”君莫問又說,“另一個護法也許正希望你過去,然后跟寒凌子拼命,接著他可以出手,他出手的時候,一定是你們兩敗俱傷半死不活的那個情況下。”
“所以你絕不讓我出手?”
君莫問握緊的手慢慢變柔,她的眼睛也變得柔和,最柔的還是她的聲音,“你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意?”
葉孤云沉默。
他凝視著君莫問的手,輕輕嘆息,忽然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了。
“你現在還愿意出去?”
葉孤云輕輕搖了搖頭,又說,“可是他們一直會等下去的。”
“是的。”君莫問笑了,笑的狡黠、猥瑣不已,又說,“這是釣魚的另一種現象。”
“什么現象?”
“魚并不著急,著急的是魚餌跟釣魚的人。”
葉孤云沉思久久又說,“可是我一直不出現,他們必定會有所行動。”
“是的。”君莫問激動的笑了出來,笑的很小聲,卻很得意,“到時候,你就是黃雀后面的狐貍,等著享受成果。”
葉孤云嘆息不語。
“我們這樣看著他們自相殘殺,豈非更妙?”
葉孤云點頭承認。
君莫問從夜色里取出茶水,倒了一杯給葉孤云,自己也慢慢的喝了一杯。
葉孤云慢慢的喝著,目光卻一直盯著對面。
他沉思,“你看他們會不會一直等到天亮?”
君莫問笑了笑,“那個沒露面的護法絕不會等,寒凌子一定會等下去。”
葉孤云沉默。
君莫問又喝了口茶,接著說,“寒凌子想得到災星劍一統魔教,所以他必定要等你出現。”
“哦?”葉孤云眨了眨眼,又說,“他為什么不直接殺了那個沒露面的護法?然后直接取而代之?”
“你錯了,寒凌子絕不會這么做的。”君莫問嘆息又說,“因為他的勢力絕不是沒露面的護法對手。”
“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是君莫問。”
葉孤云苦笑,這女人回答,簡直不像是回答,卻比回答任何話都有效。
時間就這樣一滴一滴的過去,葉孤云軀體沒那么緊張也沒有那么僵硬,他說,“我有時候覺得你很可愛,有時候卻偏偏覺得很可怕。”
君莫問眨了眨眼,又笑了笑,“是嗎?”
她又柔柔的靠向葉孤云,靜靜的凝視著葉孤云眼眸,又說,“你看我現在怎么樣?”
她忽然握住他是手,靠向自己的胸膛,讓他感覺自己的心跳有熱情多甜蜜,她眼波里仿佛已有亮光,同時她也在等待、邀請。
葉孤云是個男人,知道這其間的好處。
可是他淡淡的吐出口氣,才說,“我不想累得跟狗一樣,第二天起不了床。”
君莫問笑的更愉快了。
她覺得跟這男人聊天實在是一件愉快的事,而且不用費神更不會覺得寂寞。
街道上有個酒鬼從遠方慢慢的走來,又走向那枯瘦的老人,打著酒嗝,淡淡的說著,“你賣吃的?”
老人眼睛發亮,弓縮著的軀體忽然挺得筆直,說,“有云吞。”
酒鬼大叫,“沒有別的?”
“決沒有。”老人擺手,又說,“我這里只有云吞。”
老人掀開鍋蓋,里面的水已燒開,下面的爐火并不劇烈,用碳灰嚴嚴實實的蓋住了。
他又說,“這條街上只有云吞,沒有別的。”
酒鬼在猶豫,看了看上面的寒凌子忽然大叫,“那是什么?”
老人看了一眼,忽然說,“是只猴子,瘋猴子。”
他又說,“他坐在那里很久了,一直喝著茶,連廁所也不去一次。”
寒凌子的臉被說他的白一塊、紅一塊,卻偏偏要忍受著。
酒鬼笑了,笑著笑著就靠在邊上嘔吐,車輪上,老人并不在乎,仿佛懶得在乎。
“為什么一直喝茶?”
“因為他有病,而且很嚴重。”老人對寒凌子好像很有意見,而且很深,他又說,“不是腦子進水了,就是被豬撞了。”
酒鬼大笑,“你不怕他下來揍你?”
老人冷笑,笑的極為刁鉆極為惡毒,“他是個白癡,一定被哪個女人騙了,所以才可憐巴巴的喝茶。”
“那他也應該喝酒,為什么要喝茶?”
老人譏笑,“因為非但情感被別人騙了,連錢也騙了個精光。”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老人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大,又說,“要不就是他的老婆被別人拐跑了,自己想不開才偷偷喝茶。”
酒鬼低下頭嘆息,又說,“不對,那他為什么不喝酒,這么傷心的事不去喝點酒,豈非很浪費?”
老人的嘴巴像是錐子似的,忽然又開始發動,“他老婆被拐跑了,家里的錢一定也被拐跑了,哪有錢喝酒。”
他用力敲了敲鍋,又說,“這一點也你也想不明白,真沒出息。”
酒鬼點頭,仿佛在暗暗哀傷,又仿佛在暗暗苦笑。
老人有說,“要多少?”
“一碗。”
“一碗十兩,先付錢在吃。”
酒鬼吃驚,一碗云吞居然要五兩銀子,這實在貴的可以。
老人接過銀子,又指了指邊上那桌子,“去那里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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