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
太陽還沒有升起，天色灰蒙蒙的，山路上有些還看不清。一道小小的身影在山路上費力地行走著。時間是深秋，露水很重，孩子的褲子已經(jīng)被打濕。也因為這樣，山間的土路上到處都有淺淺的泥濘，這讓本已經(jīng)看不清的道路更加不好走。孩子不時地摔倒，單薄的褲子上此時已經(jīng)滿是泥濘。但他并不吭聲，只是咬著牙，跌跌撞撞地前行，目光始終望著前方。
終于來到了山頂，此時天上的星星已經(jīng)漸漸的隱去，東方開始泛出天空的藍色。孩子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標，那是位于山頂?shù)囊恢甏髽洹傧鲁瘱|的位置，有一處光禿禿的，顯然是經(jīng)常有人坐在那里。現(xiàn)在這個時刻那個位置也被露水打濕，但孩子毫不介意，就那么坐下。他雙手抱著膝蓋，背靠在樹上，不說話，只是看著遠處的天空出神。
“你這樣坐著，不冷嗎？”
聲音自身后響起，低沉而溫和。孩子默默地站起身，回頭行禮：“老師。”
“你今天的情緒不對，出什么事情了？”
孩子沒有回答。他只是低著頭，安靜地站在那里。慢慢地，他的眼里流出淚來。他低低地，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他們都走了。”
老人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孩子已經(jīng)自顧說了下去：“爸爸和媽媽，他們終于都走了。他們都會有新家，會有各自的孩子，不會記得我，也不會記得妹妹了。我早就知道他們會走的，可我還是忍不住啊老師，不管怎么和自己說不想不想，我也還是忍不住啊！”他抬起頭來，眼淚已經(jīng)流了滿臉。
他對面的老人愣了半晌，方才嘆道：“別哭了孩子。你要記住，這世上所有的喜樂，都是短暫的。我們在這茫茫欲海中苦苦掙扎所追逐的，不就是那拼力掙扎之后的片刻喜樂嗎？”
孩子的抽泣聲漸漸地小了下去。顯然他并沒有完全理解老人的話，所以眼神里除了悲傷之外又多了許多疑惑。
“都是這樣嗎？”他茫然地抬頭，看著老人，“人們都會為了自己的喜樂，選擇放棄，或者忘記別的一些嗎？哪怕是自己的孩子？我和妹妹，還有老師你，將來也會這樣嗎？”
老人嘆息一聲，抬了抬手，卻不知如何安慰。他本來也不是健談的人，也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孩子的心里，會想這么多的事情。他看著孩子那雙幾乎就是絕望的眼睛，咬牙道：“不是這樣的……他們的選擇，不代表別人的選擇，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他不知道怎么說下去了。甚至連他本來準備好要說的話，也不知道怎么出口。他只怕說出來，這孩子會崩潰。
孩子卻沒有繼續(xù)等待他的回答。他低下頭，就那么靜靜地站著。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身體的抖動也漸漸停下來。不知過去了多久，孩子又抬起頭來看著老人，他的眼神清亮，目光中的迷惑和悲傷似乎都已經(jīng)消失不見：“放心吧，我沒事了老師。今天應該不是教導的日子，老師你過來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嗎？”
老人沒有立刻回答。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孩子在強行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自己已經(jīng)決定的事情也是無從更改，只得硬著心腸繼續(xù)道：“老師今天來，其實也是和你告別的。你能夠小小年紀就自行悟道，天賦實在太高。老師可以給你一些點撥，卻不能教授太多，你還需要自行尋找你的修煉方向。”
“老師你也要走了嗎？”孩子的眼神和聲音里到處都透著失望，卻沒有出聲挽留。他努力地咬著嘴唇，讓自己不再哭出聲來。老者沒有再多說，上前撫摸著他的頭頂。孩子退了小半步，終究忍住了沒有躲開。
“老師，你也會忘記我嗎？”他喃喃地說。
“這樣的天賦，為什么卻是這樣的性格啊。”老人暗自喟嘆一聲，俯下身來，雙手扶著孩子的肩膀，“你現(xiàn)在還小。以你這樣出眾的天賦，將來會有很多人記得你的，也許全世界都會記得你。而且老師今天，還要給你一個希望。努力地修煉，努力地活著，老師終究有一天會回來。你放心，如果世界上沒有人會記得你，那么至少老師會記得。帶著希望，堅持活下去吧！”
孩子沒有再問什么，老人也沒有再說話。對視良久，老人伸手拍拍孩子的肩膀，然后轉身離開。孩子沒有再出聲挽留，他只是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老人離開的背影。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老人的身影在明亮的光影中不停地晃動，漸漸模糊起來，直至不見。
“放心吧老師，我會努力的。”孩子忽然說。
明知道老人已經(jīng)不可能聽得見，但他依舊自顧說了下去。太陽的光芒漸漸變得刺眼，晃得他雙眼一片模糊，他卻不肯移開視線，固執(zhí)地直視太陽：“我會努力地活下去！我會變得足夠強大！我會讓所有人都記得我，就像他們每天起來，都不會忽視這太陽！”
瘦小的身軀說出了這樣狂妄的話，觀眾卻只有與他對視的太陽，和耳邊的山風。所以沒有人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相信，而只會笑著評價一句童言無忌。
許多年以后這個孩子長成了大人，他站在屬于他的城池的最高處，獨自一人吹著高空的冷風，漠然俯視這個他已經(jīng)高高在上的世界。在他腳下的塵世里，人們仰望他，崇拜他，同情他，痛恨他，用最卑賤的姿態(tài)祈求他，也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但是無人可以忽略他。
“我做到了啊，老師。”他如是說。雖然在這個結果面前，所有他想訴求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回答他的，只有上千米的高空里，獵獵的冷風。
他不再委屈，也不再憎恨。這時的他已經(jīng)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
所謂太陽，也不過是群星之間，微不足道的一員而已。
…………
這是一條幽深的走廊。
走廊應該是位于地下，因為兩壁沒有任何洞口，這么規(guī)則的洞穴顯然是人工開鑿的，可是卻看不出開鑿的痕跡。灰塵很厚，看上去很久沒人來過了。兩邊墻壁上點著古老的油燈，有些已經(jīng)滅了，亮著的在行走帶起的微風中搖曳，上面也一樣落滿了灰塵。
起步。
孤獨的踢踏聲輕輕地響起，昏黃的燈光下，腳下的石板路直向斜下延伸，看不到盡頭，仿佛一張怪獸的巨口緩緩地迎面吞來，淡淡的身影散亂的投射在兩側的墻壁上和地上，不停的伸長，縮短，伸長，縮短。無數(shù)的影子交雜在一起，仿佛群妖亂舞。
停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許很長，也許很短，時間在這里仿佛停止，無法判斷。腳步聲停止，前方依舊是兩點燈火點綴的黑暗，看不到盡頭。
轉身。
依舊是黑暗，兩點昏黃的燈火點綴，仿佛并沒有轉身。
恐懼突如其來，瞬間占據(jù)了全部心神。燈火化作金色的瞳孔，撲面而來。回頭，依舊是同樣光景。
悚然。
腳步聲急促起來，奔逃中他忽然忘記了自己行進的方向。黑暗中仿佛有怒號傳來，像是滲人的尖笑，又像是凄厲的慘叫。他忘我地奔跑著，直到再也跑不動。停下來時，忽然發(fā)現(xiàn)燈火已經(jīng)消失了，墻壁也消失了，四周是無邊的黑暗。他停在原地，驚惶地伸手四向摸索，腳下卻不敢稍動，仿佛四周皆是懸崖之外的虛空，只有腳下方寸實地。
有光。
光芒從天上來，清亮，但不刺眼，仿佛月光。但是腳下依舊是無邊的黑暗，清光無處不在，但沒有照亮任何事物，除了他自己。清光中他慢慢的平靜下來，恐懼漸漸消除，他慢慢地抬頭，想要看清光的來源。
漫天星辰。
腳步聲傳來。
他沒有動，腳步聲來自他的正前方，漸漸靠近。須臾，黑色的人影出現(xiàn)在面前不遠處。那人披著一身黑色的斗篷，遮住全身和頭臉，看不清面孔，只露出一張嘴。
“你是誰？”他問。
那人稍稍抬了抬頭，但依然看不清面孔，然后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說了句什么，他沒有聽清。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楚。”他下意識的提高了聲音。那人沒有動，嘴唇一直在開合，頻率越來越快。他忽然驚覺自己能聽到了，但是依舊聽不清說的什么，仿佛一群和尚在念經(jīng)。他還想問，但是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動了，包括嘴巴。此時他終于明白，那人并沒有回答他，只是在自顧念誦著什么。
念誦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的有一些明亮的光點在四周游動。光點慢慢地擴散開來，世界也漸漸明亮，黑暗漸漸的化開，像被燒掉的黑色畫紙。畫紙終于化開，連同那個黑色的人一起。腳下金黃色的不知名的花盛開，無邊無際，世界一片光亮。
但是念誦聲沒有消失，如洪鐘一般，仿佛來自天上。他不由自主的抬頭望去。
漫天星辰。
四周忽然又暗下來。腳下的花海消失了，再度恢復黑暗，念誦聲也停止了。星空忽然慢慢的旋轉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遠。他急切地伸出手向天亂抓，想要挽留，但是不被理睬。星空漸漸的退遠變小，最后匯聚成黑暗中唯一的點，仿佛宇宙的的中心。然后
歸于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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