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壤見督工逃離,無意追趕。他驅散眾石場執事人等后,先讓人為老叟包扎傷口,繼而指揮眾勞工繼續施救。及至月升,眾勞工方將所有石下遇難工友尋出。可喜的是求救老叟一子獲救生還。可悲的是一晝一夜,由石下尋出的十余名勞工內,僅有四人活命,而且皆身受重傷,其余遇難勞工保有全尸,亦算有幸了。偌大一座繁囂石場,此刻哭聲一片,化作悲泣墳場。眾勞工惺惺相惜,不禁傷心落淚。
此晚,文朔與眾運石工回至工棚,唏噓嗟嘆之聲不絕于耳。文朔向許長荏道:“許伯,如今這許多工友遇難身亡,石場將如何善后?”許長荏道:“石場給眾家苦主幾兩銀子,也就了事了!”文朔道:“這采石本不應在夜間進行,如今石場為了工量工期,不顧勞工生死,強迫出工勞作,繼而引發如此慘重事故,卻每人僅補償幾兩銀子,便就完結了么?”許長荏嘆道:“苦主們收下銀子還好!如若執意辯理討賠,只恐落得空手而還啊!”文朔道:“采石做工本就危險,白日謹防尚有險害突發。如今由督工強令眾勞工夜晚出工,而引發的此等慘重事故,難道還要拒絕賠償撫恤之金么?”許長荏道:“以前曾有人辯理討賠,石場則指責遇難勞工做工前未將險境查明確認,故而釀出慘禍。到頭來,責任皆落遇難勞工自身,石場索性推脫干凈,分文不予。”文朔惱道:“既如此,便告官去!難道天下沒有評理之地么?”許長荏道:“俗話說,打官司!搭貫私!那是能搭盡萬貫家私的買賣啊!窮人哪里禁得起啊!”文朔怒道:“此地難道是地獄么?”許長荏長嘆一聲,未再續言。
轉言,許諾因聞石場事故傷人之事,心系其父與文朔安危,故而此日過午來至石場看望。許諾見父親與文朔皆平安無事,方才懸心安落。許諾感謝文朔為己解難,在此忍苦受累多時。又向文朔言及自己腿傷已經痊愈,文朔無須再代其在石場繼續勞作。文朔見許諾行走尚有異樣,不依許諾帶傷出工,故而不愿回返候寱村。許長荏擔心文朔在石場出事,自己將愧對老友一家,后悔不及。因此許家父子一同勸返文朔。無奈下,文朔只好勉強答應。此晚,文朔與大力、執力、角斗依依不舍,恨不能長久相聚。
翌日晨,文朔與眾勞工一同吃完糙餅,喝盡菜湯,而后將眾勞工送出工棚,一一話別,遙望眾人前往每日朝夕共同辛勞之地,心內實是百味翻騰,昔情舊意瀾涌胸懷。
伙夫老褚讓文朔在工棚稍候一時,親自做些精白面餅,以為文朔路上餐食。老褚邊做面餅邊對文朔道:“好孩子!你來石場這么久,老伯也沒給你做過一頓好吃的飯菜,臨別也只能做幾個面餅給你路上吃!別怨老伯啊!”老褚如此言舉,實出文朔意料。文朔躬身拱手向老褚道謝不已。
文朔待老褚將面餅做好,裝入布袋,然后背了包袱,提著布袋,便向老褚告別,欲出工棚而去。突然大力與執力慌張張沖入工棚,向文朔急道:“天保!不好了!縣衙捕快來捉你了!別走石場前門了!快從后山跑吧!”文朔道:“我未曾犯法,捕快為何捉我?”執力方要答言,卻因病癥尚未痊愈,又因為給文朔報信,一路急跑而回,禁不得又咳嗽起來。大力見狀,向文朔道:“只因昨日你為救護那位老伯,而出手制止衛工長施惡之事!”文朔聞言,凜然道:“若因此事,即使捕快前來,又能怎樣?”執力急道:“天保!我的好兄弟!你怎這般剛直啊!區區一個石場領工,我們皆斗他不過!何況縣衙捕快啊!兄弟快從后山繞路回家吧!莫因斗一時之氣,而吃大虧啊!”
此時,許長荏與腿傷尚未痊愈的許諾一同進入工棚,父子二人見文朔還未離開,實是生急。就在眾人勸說文朔時,石場衛工長引領數名步快進入工棚之內,欲將文朔緝捕,以審訊昨日襲擊眾衛工之事。許長荏與眾小急忙向眾步快解釋,欲為文朔開脫。怎奈眾步快根本不理會眾人之言,執意將文朔緝捕。
就在工棚內擾亂之際,襄壤在角斗引領下,返回工棚,來至眾步快近前。襄壤先將眾步快掃視一番,繼而拱手道:“眾位公管為何要將文天保帶走?”為首步快橫眉立目道:“你是什么人?膽敢詢問公管公務!”衛工長見為首步快訓斥襄壤,心中好生暢快,昨日郁悶之氣頓時消散。襄壤見為首步快責問,凜然道:“小民是石場勞工!”為首步快手指襄壤道:“少貧嘴!你這副窮賤樣子,不是勞工,難道是監工督工么?遠遠地站著,切莫妨礙公務!”轉而為首步快讓其余步快速將文朔帶回縣衙審訊。
襄壤不待眾步快接近文朔,先攔擋住眾步快道:“你們不問明情況,便要將人帶走么?”為首步快怒道:“你為何攔阻公管辦公?你與兇徒文朔是何關系?”襄壤因文朔在石場諸端行舉頗有正義之氣,又因文朔與其表弟羽旗貌如一人,故而襄壤向為首步快道:“文天保是我表弟!我怎能不過問此事?”文朔見襄壤前來,知其意在護佑,但襄壤以“表弟”相稱自己,實出意外。為首步快道:“什么表兄表弟!你一個臭勞工竟敢阻撓公管辦公!實是不知王法為何的鄉愚!”繼而為首步快向其余步快揮手道:“弟兄們把他也帶走!”文朔見此事欲將襄壤牽連入內,遂朗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隨你們到縣衙去便是!你們休要亂擾他人!”襄壤聞聽文朔之言,向文朔道:“天保切莫多言!為兄與你同往!”文朔不知襄壤有何用意,只好收聲默語,靜察事變。
眾步快見文朔與襄壤皆無拒捕之意,便不去綁縛二人,只命二人隨眾同往縣衙。許長荏與許諾及二力一斗見狀,實是肝火炙心,急愁無策,眼巴巴看著文朔與襄壤被眾步快帶出工棚。
衛工長面帶得意之色引領為首步快在前,文朔與襄壤居眾步快之中,齊向石場之外行去。行未多遠,福祿縣衙眾馬快驅馬到來。馬快班頭見襄壤在眾步快之中行走,甚是疑惑,旋即下馬,來至襄壤面前跪拜道:“福祿縣馬快班頭逸責拜見大人!”襄壤道:“欣任(rèn)不必多禮!起來講話!”逸責拜謝起身,又向襄壤躬身拜了一拜,方才開言道:“大人欲往何處?”襄壤手指為首步快道:“此位公管帶我前往貴衙問話!”馬快班頭逸責聞言甚是訝異,即向為首步快詢問原由。為首步快見本衙馬快班頭向襄壤跪拜口呼“大人”,登時凌人盛氣消不盛,欺人傲色褪不傲,旋即一指石場衛工長道:“石場衛工長來衙首告,勞工文朔尋釁斗毆,打傷石場眾衛工。末役奉本屬班頭之命,前來擒捉嫌犯……”馬快班頭逸責道:“這與襄大人何干?”為首步快輕聲道:“這位大人說是嫌犯文朔……”為首步快言出,立想此刻局面有變,即改口道:“啊!不不不!這位大人說是文公子的表兄,欲陪同前往縣衙與石場衛工長對質!”衛工長見本縣馬快班頭跪拜襄壤面前口呼“大人”,已如霧中撞虎,眼直舌卷,頭暈心蒙,不知如何進退了!此刻再聞為首步快將所有干系合統轉給自己,險些尿噴褲襠。只見衛工長仿如石柱木樁挺立原地一動不動了。馬快班頭逸責見衛工長已如木雞,知其不識冰厚,妄足墜潭,不能自拔了。
只因石場衛工長與福祿縣衙眾捕快早有往來,石場人情財物皆由其常送縣衙眾執事人等,逸責亦曾受惠,因此逸責無意過分為難衛工長。逸責只向衛工長道:“此為何故?”衛工長聞詢,急忙如小雞啄米般向逸責及襄壤拱手作揖道:“誤會!誤會!玩笑!玩笑!”繼而轉身便欲逃之夭夭。襄壤見狀,手指衛工長正色道:“你等等!事情尚未理明,你怎可離去!”衛工長聞喚,直挺挺,傻呆呆,石身木體,綠面紅頸,瞠目結舌,呲牙咧嘴,其狀好似天神鏡中丟魂妖,金剛杵下失魄鬼。
眾人理論之際,本縣縣尉引領一隊兵馬亦飛馳而來。縣尉見到襄壤后,急忙下馬來至襄壤近前,單膝跪地拱手道:“舊部末卒粵橋拜見官長!”襄壤見福祿縣尉粵橋到來,面現笑意道:“系岸,這里又不是大營,何須此等虛禮!快快起身敘話!”縣尉應喏而起,繼而躬身道:“官長返鄉,怎不命人傳喚末卒前來參拜!”襄壤見文朔思表弟,故而念彼惠此,欲讓文朔此刻即消責難,此后再無憂擾,于是手指文朔道:“我本想與你早時相見,怎奈我表弟文天保非要到石場玩耍,將勞工疾苦體會一番,并讓我陪同前來,我因喜愛這個小表弟,只好由其性情,遂其心愿,與他暫駐石場一時。說起來,實是荒唐得很啊!哈哈……”縣尉粵橋聞知襄壤與身旁少年乃是表兄弟,旋即以那“寶鋒自礪”、“寶玉自琢”等語,實實地將文朔大夸特夸了一番。
縣尉向襄壤施禮寒暄已畢,發現自己屬下眾步快扇兜于襄壤與文朔身后,知有緣故。繼而向眾步快道:“爾等為何在此?”眾步快見此場景哪敢亂言,皆垂首默語,屏息游覷。馬快班頭見狀,來至縣尉近前,輕聲言語了一番。
馬快班頭方將其內原由言畢,步快班頭即風火到來。步快班頭先向襄壤跪拜道:“福祿縣步快班頭介才拜見大人!”襄壤道:“簡智不必多禮!起來講話!”介才拜謝起身,繼而又向襄壤躬身拜了一拜,問候一番。轉而來至福祿縣尉面前道:“屬下來遲,還望大人勿責!”縣尉面現不悅道:“遲來尚可后論,我且問你,你屬下之人今日怎這般莽撞!竟敢對我官長不敬!”步快班頭介才聞言,實是不明其意,不免蒙愣當場。馬快班頭逸責將步快班頭介才拉至一旁,將前因訴說一番,介才聞明原由,實是驚詫萬分。急忙來至縣尉近前,躬身道:“屬下只聞石場有人襲擊衛工,故而派人前來查問。實是不知此事竟與襄大人表弟有關!還望大人息怒!”言畢,步快班頭又向襄壤及文朔賠禮,轉而悄悄示意眾步快撤離石場。襄壤見眾步快欲撤,便向步快班頭道:“簡智且讓眾步快留步!誠所謂,私情不越公理,公事還須公辦!”介才聞言,甚是尷尬,怎奈襄壤言出,誰敢違命。
襄壤將昨日眾勞工搶救工友;石場眾執事人等阻止施救;老叟為救兩子性命,哭求石場督工,繼而遭衛工長持棍打傷頭部;文朔為救護老叟性命,而大義制惡等諸端原由,盡向在場眾人講述一番。言畢,襄壤向縣尉粵橋道:“還望縣尉明斷!”縣尉粵橋聞明原由,向衛工長道:“惡徒!你可知罪認罪么?”衛工長見此局面,將頭一垂,再無言語可辯,實可謂:自掘糞坑自來陷,自做臟臭自家嘗!眾步快甚是見風使舵,隨機應變,立即取出繩索將衛工長綁縛起來。
此事理畢,縣尉身后一名武官方才來至襄壤面前單膝跪地拱手道:“屬下拜見大人!”襄壤看了看武官,肅容道:“什么大人?切莫混叫!起來說話!”武官應喏起身,繼而向襄壤又拜了一拜道:“大人!將軍召您回歸大營,有要事相商!”襄壤聞聽“將軍”二字,頓時面色有了些許和緩,繼而問道:“將軍可還安好?”武官道:“將軍舊傷時常做痛,夜不安寢!”襄壤嘆了口氣,向武官道:“再過幾日,我命人買的藥品即可到來。你且與我到辳翼村少候!”武官躬身應喏,繼而命隨行兵士將一匹大黑馬牽至襄壤近前,請襄壤上馬。襄壤看了看大黑馬,不禁面現笑意,向牽馬兵士道:“你可將大黑飼喂的好么?”兵士躬身道:“稟大人,末卒每日精心飼喂大黑,從未讓大黑委屈!”襄壤點了點頭,道了一個“好”字。
襄壤轉而向文朔道:“天保,你此刻與我離開石場,回家去吧!”許長荏思量此刻局面,實不敢再讓文朔一人回返,即向文朔道:“天保啊!讓你誠記哥送你回家吧!”文朔向許長荏道:“許伯,小侄自己回家即可,無須誠記哥相送。”轉而文朔再向襄壤道:“表兄,表弟就此告別,回返候寱村!他日定到辳翼村拜望眾親!”襄壤應了一個“好”字,繼而略思,向屬下兵士道:“你們讓出一匹馬來,予我表弟騎乘!”語音未落,已有數名兵士爭先牽馬來至文朔近前相讓。福祿縣尉見狀,向襄壤拱手道:“官長若不嫌棄,末卒愿親送天保返程!”襄壤笑道:“你身為縣尉豈可如此相擾!”襄壤一指身旁武官向縣尉道:“咱們三人聚在一起,實屬不易!你隨我前往辳翼村小聚一時吧!”縣尉聞言,躬身笑道:“末卒遵命!”轉而襄壤向逸責道:“煩累欣任送我表弟回家,不知欣任可愿屈尊否?”馬快班頭逸責躬身道:“卑末若能相送文公子回家,實是榮幸之至!”
眾人商妥,襄壤與屬下武官、福祿縣尉及眾官兵、馬快一同驅馬前往辳翼村;步快班頭介才帶領眾步快捕押石場衛工長前往縣衙詳審定罪;逸責已先命屬下馬快讓出一匹馬來,此刻與文朔各乘一騎,親自護送文朔返家。
文朔與逸責同至候寱村自家宅院前。只見兩名侍衛衛立于大門兩側。文朔見狀不解其故,待來至門前向二人拱手道:“二位公管來至寒舍,為何不到屋內歇息?”兩侍衛聞言,躬身拱手道:“四公子安好!”文朔拱手道:“您二位認得小民?”一侍衛深施一禮道:“我們是王子隨行侍衛。在棦州時,我們曾見過公子!”另一侍衛躬身道:“王子殿下今日午前方到貴宅,可巧公子午后便就回來了!可見王子殿下每日惦念公子,是絕不枉費心思的!”言畢,兩侍衛躬身分侍正門兩側,引臂探手向內齊道:“公子快請進吧!”文朔向二人笑道:“我大哥來了!”兩侍衛躬身應是。文朔急欲與譽挺相見,便忘卻身后的逸責,先自入門去了。
逸責聞聽文朔與兩侍衛的對話,實是不能將三人所言“四公子”、“王子殿下”、“大哥”,透解明析。逸責心想:“四公子是文朔?王子殿下是誰?王子殿下是文朔的大哥?”逸責轉念道:“這鄉村少年有一位‘校尉表兄’,已是不同凡響了!難道還會有‘王子兄長’?王子若是其兄,他怎會在鄉村為民呢!莫非這些村民在此排演鄉戲么?”逸責想罷,心內不免輕笑,繼而昂首闊步,意欲隨后入院。不料卻被兩侍衛伸手攔阻道:“你是何人?”逸責拱手道:“福祿縣馬快班頭逸責!”侍衛道:“楚王子駕臨!閑雜人等禁止入內!”逸責聞言,心內實是既惱又笑,惱的是自己堂堂福祿縣捕盜捉賊,人稱“疾風靈豹”的馬快班頭逸責逸欣任,竟被人稱為“閑雜人等”了!笑的是自己閱人無數,卻因輕視了文天保這小小鄉村少年,以至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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