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玉輝山中的一行人踏上了歸程,原路返回到昨夜的宿營地。
趙玄無法入睡,便邀王妧共賞山間月色。
王妧還在想辦法從趙玄手里拿到一塊天石,于是她答應(yīng)了。
今夜過后,他們就要回到宿所。
分別在即。
二人各自裹上披風(fēng),各提一盞燈籠,踩著不平整的石子路走向宿營地東面的池子。那里靜謐清幽,正適合賞月談天。
井護衛(wèi)遠(yuǎn)遠(yuǎn)跟在趙玄身后。其余諸人則按照事先安排,輪流當(dāng)值,直到天明。
武仲悄悄跟來,王妧并未阻止。
“周充的盤算,你可別讓他得逞了。我死了,對他、對皇帝都有好處。而對你……倘若有一天,你走到山窮水盡,我還有點用處,不是嗎?”
趙玄將他手里的燈籠熄了,不讓燭火和月色爭光。
王妧與他不謀而合。
她擯棄了燈火,嘴上卻不示弱:“你咒我?”
趙玄笑了笑。他已得到答案。
池面有一部分不被浮萍遮擋,其上泛著一層柔和的微光。
趙玄心有所感,撿起一顆地上的石子,投入池中。
漣漪陣陣。
“安州軍督府的韓爽來信,要我把你交給他處置。你怎么得罪他了?”趙玄另外提起一事。
“我的護衛(wèi)誤殺了他的妻弟劉芷。”王妧解釋了一句,便想到了緣由,“難道,是秦湘湘交給我的那些人被韓爽……”
“沒錯,韓爽拿住他們來要挾我。現(xiàn)在你該記得,你還欠了我不少人情吧?”
王妧心頭有些沉重。
“你打算如何處置?”她問。
不料,趙玄語氣輕松,回答說:“如今,在不知就理的人眼里,你我勢同水火。你正處心積慮、想拿我的人頭去換鄭二夫人的性命,而我,是萬萬不可能包庇你的。韓爽拿到了廢子,他不敢輕舉妄動。”
“這又是為何?”王妧不解。
“王府地牢里的重犯,他的身份,你都知道了?”
如趙玄所料,王妧對此心知肚明。
“就是他在叫囂,要你拿我的人頭去換鄭二夫人安然無事。”
“我不會這么做。”
“我知道。”趙玄篤定說出這三個字。
王妧聽后,心頭涌上一股復(fù)雜的滋味。
她忙壓下情緒,說道:“我已安排人手去離島接應(yīng)我二嬸。等我回到梓縣,確定離島如今是何情勢,我再做進一步的打算。”
趙玄點點頭。
他忽然伸出手,指向池子對面的林叢。
“你看,是流螢。”
“哪兒?”
王妧一眨眼,流螢已隱沒不見。
趙玄瞇著眼睛找了一會兒,正要放棄,卻聽見王妧說話的聲音。
“我想知道一件事……”
趙玄應(yīng)了一聲,王妧才繼續(xù)說下去。
“昨夜,你說你也見過厭鬼。那個時候,是什么情形?”
趙玄不想破壞此時的氛圍,只說了大略:“戰(zhàn)場上,人都沒氣了,還是死不了。我用刀刺穿它,卻看不到一滴血。人和鬼,最大的區(qū)別……”
王妧注意到趙玄放松的手握成了拳頭,心知他并不如表面平靜。
趙玄看了王妧一眼,做出一個決定。
他轉(zhuǎn)身朝王妧攤開左手掌心,露出幾道已經(jīng)愈合的淺淺的疤痕。
“會流血的,才是活人。”
王妧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漸漸明白了趙玄從前諱莫如深的病癥的因由。
“傳言說,厭鬼不能夠被殺死。我用匕首刺了它一刀,它就不再活動。我想,傳言也許有誤。”王妧把她的發(fā)現(xiàn)說出來。
她取出隨身的黑水紋匕首,雙手緊緊握住它、并將它托起,借著月光細(xì)細(xì)端詳。
“在濁澤里,是它救了你的命?”
王妧點點頭。
趙玄將攤開的左手向前伸去,想要借匕首一看。
王妧稍有猶豫,最終仍將匕首遞給他。
趙玄靜靜觀察了一會兒,甚至還將匕首拔出,去試它的鋒芒。
王妧來不及出聲警示,趙玄左手的食指指尖已被匕首劃開一個口子。
趙玄隨意將受傷的食指放到唇邊,抿去指尖一線血絲。
“這把匕首倒是和它的主人一樣,鋒芒逼人。”
他抬手招來井護衛(wèi),低聲吩咐一句。
井護衛(wèi)從命照辦,取來了白天找到的其中一塊天石。
“我拿天石換你這匕首,如何?”
得到天石的機會近在眼前,王妧卻毫不猶豫拒絕了趙玄的提議。
她取回匕首,轉(zhuǎn)身要走。
這月色,她賞夠了。
“小心!”
一把單刀從她身側(cè)飛過,應(yīng)聲倒地的卻是數(shù)步之外的阮嘯。
武仲撲在阮嘯身上,他的手被阮嘯握住,而他手里的尖刀已經(jīng)刺入阮嘯的胸膛。
王妧毫發(fā)無損,只是因變故而震驚,立在原地未動。
草叢被單刀撕開,地面露出一條毒蛇的首尾兩截身體。
武仲被近旁的井護衛(wèi)從阮嘯身上拉開。
阮嘯隨手按住受傷的胸膛,從地上起身。他目露兇光,緊緊盯著武仲不放。
武仲用盡全身力氣朝王妧的方向掙扎,忽而停頓下來,面露詫異。
他想去查看王妧的情況和行兇的單刀,卻遭到幾名聞聲而來的護衛(wèi)的阻攔。
他好像又惹麻煩了?
“綁起……”
趙玄話音未落,有待命的護衛(wèi)發(fā)現(xiàn)了異樣。
“王姑娘?”
“王姑娘暈倒了。”
王妧的暈倒暫時止住了混亂。
趙玄正因為王妧的拒絕而氣惱,此時卻顧不上發(fā)作了。
井護衛(wèi)略通醫(yī)術(shù)。他診斷得出,王妧無恙、只是因為受到驚嚇而暈厥、很快就能醒來。
趙玄將王妧身上的披風(fēng)裹得更緊些,而后陷入沉思。
“怎么回事?”他回過頭問阮嘯。
“草叢里有蛇,正要攻擊王姑娘。”阮嘯說著,瞪視武仲道,“他幾次三番挑釁我。”
趙玄點點頭,表示明了。
阮嘯便不再多言。
武仲被看押起來,心中忐忑。他既擔(dān)心王妧,也擔(dān)心他自己。
他看見阮嘯手持單刀揮向王妧,怎么可能無動于衷?
他只遲了一步,就能阻止阮嘯。萬幸阮嘯沒有得手,不然,他會自責(zé)到死。
果然如井護衛(wèi)所言,王妧沒過多久便清醒了。趙玄甚至沒來得及將她帶回宿營地。
“誰要殺我?”
王妧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將趙玄問得愣了一愣。
“是……沒有人要殺你。”趙玄說。
“可那刀,差一點……只差一點……地上那條蛇,我,它,死了……”王妧語無倫次。
趙玄親眼看見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又有阮嘯補充說明。他只是稍一思索,就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阮嘯殺了一條蛇,嚇著你了。”
“是嗎?”
王妧輕出一口氣,當(dāng)即相信了趙玄的話。
“原來如此。”她說,“那我要謝謝他。他已經(jīng)救過我兩次了,我要當(dāng)面謝他!”
趙玄若有所思。
“你昏了頭了?我可沒說他是為了救你才殺了那條蛇。”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王妧略加思索就發(fā)現(xiàn)不對。
“看來,你的腦筋清楚得很。”趙玄又惱火起來。
他真是白擔(dān)心了。
王妧怎么會被一條死蛇、一把單刀嚇到暈厥?
“地上可真冷。”披風(fēng)對一池子春水漫出來的寒氣毫無抵抗之力,只是聊勝于無。
王妧受了趙玄兩個白眼,徑自走向阮嘯。
她先向阮嘯道謝。
“多謝你又救了我。你救人的方式真特別,兩次,都把我嚇得不輕。”
身形高大的阮嘯在她面前就像一扇沉重的門。她很想知道門后有什么,可惜她打不開。
阮嘯不聲不響。
他平日就是個寡言的人,更何況,王妧說話帶刺,他根本應(yīng)對不了。
“對了,我還不知道,我初到宿所那一夜遭遇刺殺,你到底是怎么發(fā)現(xiàn)苗頭的?”王妧已開始發(fā)難。
阮嘯不得不回答:“我習(xí)慣在夜里活動,公子命我在宿所四處巡視,并沒有禁止我去北樓。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異常,怕打草驚蛇,于是悄悄查看。”
王妧點點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來如此。你和殺手一前一后出現(xiàn),我差點誤會你們是一伙的。”
阮嘯額角有青筋浮現(xiàn)。
王妧毫不退讓,直直盯著阮嘯的眼睛。
趙玄在這時開口:“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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