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銅漏又走了三下。
室內,安靜得不像話。
素手顫顫地攀上他的臉頰。
他眉濃如墨畫,唇似朱砂。
整個人好似,酣睡過去。
金簪半入了額心,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六尺木臺那里。任由她拿著素錦絹帕,替他仔仔細細地擦洗著臉頰。
窗外月色已是極滿,不出一炷香的時間,明月便會成為缺弦。她抬了抬眼,臉上笑意浮起,漸漸濃得化不開去,
“公子~”
她喃喃道。
卻不小心地,濕透了眼角。
世人知他,不知她。
可她陪他,天地為席,四海為家。
誰不知,九安居士一幅畫。
從來是,有市無價。
人人贊他,數百年內畫技無人能比。每每提及,尚還激動地不能自已。
最后一幅《少女游春記》,堪稱此生最濃重的一筆。自從它出現在了世間里,直教無數人爭破了頭皮。
都道他明利盡收,為人灑脫不羈又風流。不知多少良家女,為他衣帶漸寬人漸瘦。
可誰知他,醉臥小竹榻,口口聲聲全是“她”。
他和“她”。
隔著千山萬水,重重天涯。
她與他,
近在眼前,時時同榻。
可她不是“她”。
他看著她,卻不是在看她。
不過是透過她,想著那個“她”。
她盼著他打開一紙畫卷,汲取著他一如既往的思念,卻在不知不覺間,就已泥足深陷。
朝夕相對幾十年,一顆淺薄的心早就被他填滿,哪還有半點兒多余的空間?
她在時,他猶且不知。
她活時,他早就沒了影子。
千辛萬苦尋他而去,卻只見舊竹林里,無字碑下一捧塵泥。
她因他而生,卻也只能躺在他的畫匣中。
破裂的心里,全是他投下的痕跡。她又怎么能,允許他不告而別入了輪回去。
滴答滴答。
銅漏聲更大。
烏云迅速地前移,
不聲不響地,遮住了這里。
室內,登時暗了下去。
風起帷幔,輕煙徐燃。
她虔誠地伏下身子,行著隆重三拜九叩禮。旋即她起了身,伸展腰肢念念有詞。
雕花的木窗上,映照著她的怪異舞姿。
雷鳴聲起。
一場暴雨,覆了這方天地。
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天將明,風雨漸停。
她似斷線地風箏,無力地跌倒在冰冷的地上。
手中攥著他的衣裳,她聽到他悶哼一聲悠悠轉醒。
“素素,”
他道,眉毛微挑。
一天,兩天,三天了。
她陪在他身邊,已經三天了。
他握著她手掌,怎么也舍不得放。
看不夠,看不夠,他怎么也看不夠。
直到現在,腦子都是暈暈的。
他從來不敢奢想,有一天她能陪在他的身旁。
人人都說,他名滿天下,富貴瀟灑。可誰知道,他和那個她,隔著重重天涯。
他是貴人堂上客,卻也只是堂上客。再高貴的堂上客,也不過是一個拿畫匣子的。
又怎么能配的上,堂堂王府的千金呢。
他與她的相見,并沒有什么美好可言。
十三四的年紀,總是向往著高大的墻門外邊。而他卻是怕麻煩,才混進了瑞王府里躲個清閑。
不在一條線的二人,自然沒少磕磕碰碰,也自然沒少斗智斗勇。
瑞王熱情好客,又素來欣賞他的畫作。是以,即便她對他,并不十分歡喜,也無法忤逆父親之意。
看他輕搖羽扇,與父親相談甚歡。
她低下頭去,撇了撇嘴,還是給他奉了茶。
于是,他終究成了,她的畫堂先生。
起初,她也在暗中,小小地將他捉弄。然而,他卻總是能,識破她的陰謀。略施個小計,就將她耍地團團轉的。
她總是氣鼓鼓地,噘著小嘴瞪著他。面色十分不友善,恨不得他給劈成兩半。
他卻笑呵呵地,畫了一幅煙雨池塘蛙。那蛙兒腮幫鼓鼓,眼睛大大,像極了生氣時的她。
她便是再傻,也看得出他在取笑她了。便恨恨地看著他,誓要畫出一個欠揍的公青蛙,再給這青蛙配一群癩蛤蟆。
也正因為他,她最好的畫,就是煙雨池塘蛙。
便是爹爹看了,也會捋一捋胡須。眼中全是贊許,由衷地對她道一句:“不錯不錯,學了個七分了。繼續努力,保持下去,回頭爹爹賞你,”
三年的教導下,她的畫技一日千里。他看向她的畫作,眼底也慢慢多了笑意。
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
她和他不再斗氣,他見她時彬彬有禮。
京城里盛傳著,她是當今第一才女。萬眾矚目的目光,從最初的欣喜若狂,變成了沉重的枷鎖。
瑞王府的門檻,快被踏平了。登門求親的人,也越來越多。個個都是英年才俊,出身不凡的。
可是……
沒有他。
瑞王給她請了,最德高望重的教習嬤嬤。不論行走起坐,都分外地嚴格。
一天下來,她的手心,總是腫的高高的。
他看著她,眸中有些責備,她卻突然,委屈地落了淚。
眼眶紅紅的。
她的眼眶紅紅的。
她哭了。
心似錐了一下。
他不知所措地,彎下了僵直的腰身。想要拍拍她的背,卻又迅速地將手抽回去,改將羽毛扇子搖起。
“莫哭了,莫哭了,我最怕,女孩子哭了。今兒就不學了,我帶你去城外逛逛,”
那是他們第一次同游,也是他們最后一次同游。明明是已經,看了無數次的風景,她卻覺得,這次的楓葉別樣紅。
一不小心,就爍傷了眼睛。
從前,她覺得時間慢,如今只恨過得太快。
快到還想不明白。
那時的纏綿悱惻,來不及細細回味,就已經隨風而逝,沒留下半點兒印子。
親事在爹地的點頭下,有了最終的結果。她去畫堂作畫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她開始,變得愈來愈嫻靜了。
每一個表情,都好似有人,拿著尺子量過。
人人都夸說,瑞王的千金,像仙女下凡似的。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兒郎,才有這等好福氣,將她娶回家里去。
可只有他,皺著眉頭,不悅地道一句:“更丑了,”
她笑了笑,神色溫柔極了。
低下頭時,卻紅了眼角。
“我長大了呀……”
她搖了搖頭,心思千回百轉:為何你看不見,我已經不是當年。
教習嬤嬤離開的那天,挽著她的發絲道:“我已經沒有什么可教你了,”
“這段日子得罪了,希望日后小姐謹言慎行,要知道福禍,皆藏在一舉一動中。”
“是,多謝嬤嬤教誨,”
她脫下心愛的鐲子一對。
看著嬤嬤身影,消失在朱紅的門里。
她笑得完美,
完美卻沒有溫度。
似一只牽線的木偶,
靈氣悉數磨去。
轉角處,
他看向她時,更加失望了。
聽她要嫁人的消息。
他也只是淡淡地說了句。
“祝你幸福,”
他背過了身去。
掌心的繭子厚厚的。
將她堵得窒息了。
一個不敢說,一個不會說。
兩個人,就此別過。
她穿著大紅嫁衣的那天,十里紅妝高朋滿座,瑞府上上下下笑呵呵。
他目送著她,緩步登上了,世子迎來的花轎。
心口陡然一痛,有什么東西丟掉了。他顧不得去撿了,只是將那烈酒,一壇又一壇地灌下去。
他卻不知花轎里,她捂著悶悶的胸口。一張俏臉梨花帶雨,濕透了火紅的嫁衣。
第二天,他消失在京城里。
自那以后,他再無她半點的消息。
可現在,她主動出現在這里。
他醒來時,見她一身泥水,十分地狼狽。
像一朵秋雨里的薔薇,無端地被風欺雨欺打落在塵泥。
這么遠的路,以她千金之軀,不知是如何,走到了這里。
他望著她,瞳孔里滿是疼惜。
“素素,你……真的愿意?”
厚厚的繭子,覆上臉頰,他不確信地看著她。
咯咯~咯咯~咯咯。
真癢呀。
她笑得停不下。
素手攀上了,他有些粗礪的手掌。她眉眼帶笑,秀眉一挑,反唇問道:“不真,難道鬧著玩不成?”
“怎么,你怕了?還是……你覺得,我太多余了?”
她垂下了眼皮,笑意倏然地收了回去。如畫似描的眉宇,也開始變得灰蒙蒙的。
“也對,畢竟我已嫁了人去,不再配得起,你這名滿天下的才子,”
“不是……怎么會,”他有些結巴地說道。
他旋即,低下了頭去:“我……我只怕醒來……你又不見了,”
“從前我只覺得,正值年少山河大好,便是年年歲歲醉臥梅間,又何嘗不是一種美妙?
“可是那日突然,見你登上了世子的花轎。明明知道你們如此般配,完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卻只能抱著,你出嫁的梅花醉,喝了千杯和萬杯,卻也無論如何也不能醉,”
“我……”
噓,她示意。
鼻尖鉆入了她的氣息。
玉指覆上唇際。
“過去了,不要再想了,”
“只是,害你只能隱姓埋名,你會不會怨我?”
她側著身子,笑盈盈地,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說道:“后悔也沒用,反正我是賴定你了,你這輩子休想甩脫我,”
“你呀……真是,”
他敲著她的腦袋,倏然地板下了臉去。
“將今日的畫作了,你落下了這么多的功課,也該一一補上去了,”
他背轉過身子,將羽毛扇子輕輕搖起。
回頭好好研究黃歷,看看哪一天的日子最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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