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點，李開車到賓館去接張倩。他剛要敲門，門就開了，張倩滿臉堆笑迎上來，招呼李在沙發上坐下，又忙著去泡茶。她一身錦繡，遍體馨香，而且化了妝，顯得青春靚麗，容光煥發。李不肯落座，說：“對不起，張總，如今時間珍貴，我不能坐。酒店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車就在樓下等著。”張倩也不堅持，她拿起手提包，對著鏡子照了照，然后向兒子搖搖手說：“健健乖，媽媽跟舅舅去赴宴，你在家等著媽媽。”不知什么時候李竟成了張健的舅舅，儼然把他當弟弟看了。

    兩人下了樓，坐上汽車，不一會就來到東方酒店，進了玫瑰餐廳，里面的陳設布置依然是那么高貴典雅，舒適宜人。兩人對面而坐。服務員斟上茶，遞上菜單。李接過請張倩點菜。張倩說：“你點吧，考考你對我的了解程度。”李便根據張倩請他吃飯常點的菜肴點了八道菜，一瓶紅酒。張倩看了笑了，說：“行，還算了解我的口味。”

    服務員走了。李說：“張總的肩周炎現在還疼嗎？”

    張倩拿手拍了拍肩膀，嘆了口氣道：“依然如故！”

    “你不是叫王秘書給你做特助嗎，可以叫她給你按摩。”

    “我沒有任命她做特助，只是暫時叫她代理你的工作。她不行，到底是女孩子，力氣小，按不了兩下子就氣喘吁吁的。哪像你，力氣大，耐力久，手法也嫻熟。”

    李明白張倩的意思，還想叫他給她做按摩，但是他已經辭職了，不再是她的特助，不愿意再接觸她那高貴的身體，于是建議說：“實在不行，您就再找個男生做特助。”

    “我也這么想，可是哪有像你這么合適的？不三不四的，沒的讓人惡心，我也不肯讓他接觸我的肌膚。”

    李心想，合適的，你又想入非非，要人家做你前夫的替身，這怎么行？你這德性不改，除了品行不端的人，大約也沒有人愿意給你做特助。這時，他突然想起丁凱來，覺得他倒適合張倩的要求：攀高求進的性格，借此機會正好巴結張倩，以求提拔重用；豐富的學識，文雅的談吐，正好陪張倩聊天解悶；貧困拮據的家庭，正需要特助的高薪和獎金以解燃眉之急。更加合適的是，兩人皆離婚獨居，寂寞難耐，互有所求所需。如此一想，他決定把丁凱推薦給張倩：

    “張總，我倒有個合適人選推薦給您。”

    “誰？他能適合我？我用人是很挑剔的，特別是給我做特助的。在你之前，王秘書給我推薦了幾個，大專生、本科生都有，還有一個碩士，我一個都沒看中。直到遇到了你，我才中意。”張倩依然堅持她選擇特助的嚴苛標準。

    “我想，這個人你或許能滿意，就是你們營銷部的丁凱，是我一年前請示張董招聘的。此人大學本科學歷，學識淵博，才智過人，經驗豐富，工作踏實肯干，卓有成績，還是個大孝子！”

    “你說的這人，我倒見過幾次，瘦條條的，戴個眼鏡，走路慢騰騰的，不茍言笑，很是斯文穩重。看樣子還不錯，用他搞個營銷，宣傳，還行，不會出錯；給我做特助，怕是不行。”

    “您沒試用，怎么知道不行？據說，他在大學里是學生會的學習部長，能言善辯，又寫的一手好文章，很受女生親睞的！”

    “你沒讀過大學，怎么知道他大學的事？再說，會寫文章的人，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故作斯文，我也不喜歡。”

    “會寫文章的人也有好處，思想細膩，感情豐富。您知道嗎？他曾經是我的同鄉同學杏的前男友。”

    “真的嗎？杏看上的人也許真的不錯。那，他們最終為什么沒有結婚？我估計，大約還是丁凱的問題。這人，我還是不能用。”

    李見張倩推辭不肯用丁凱，只好以實情相告，講述了其中的原因。不想張倩聽了連連擺手，更增加了對丁凱的壞印象。她說：“竟然這么無情無義，這人絕對不行！我選特助，不是只看學歷、相貌、文采，更重要的是看人品。我用你，就是看中你的忠厚善良，誠實守信。像他這種追名逐利、見異思遷的人，再有才能，只能外用，我也不會用他做我的貼身特助。”

    李想，你肯用我，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你不肯說明，就是我長的有些像你的前夫王康，可以做王康的替身；丁凱不像，沒辦法做王康的替身。張倩把話說到這份上，李不便再說什么。他暗暗感嘆丁凱命運不佳，一朝失誤，百事不順，遺患無窮。

    張倩見李默然無語，覺出他有些不悅，說：“我不用丁凱做特助，并非說他怎么壞，也許他真的不錯，只是不適合我。如果杏還懷念舊情，我倒愿意做一回月老；畢竟丁凱現在是我公司的員工，婚姻問題不解決，他孤身一人，思想也不會穩定。”

    李想想杏的情況，覺得張倩的話也有道理，自己也曾這么想過，答應丁凱從中幫忙的。便說：“張總真是大善人，樂于助人，與人為善，成人之美，無論朋友還是公司職員，工作、生活各方面都想得周到。”

    張倩受到李的贊揚，面露喜色，說：“當老板也像當家長一樣，你愛惜員工，處處為他們著想，他們才肯踏踏實實給你干活，甘愿為你出力賣命。”

    “好！這就是張氏集團的經營之道，管理妙法，值得學習！”李夸贊說。

    服務員將酒菜上齊，李首先端起酒杯向張倩敬酒：“張總，我敬您，感謝您對我的大力幫助！”

    “我剛才已經說過，咱們是老鄉，姐弟，幫助你是我應該做的，無須言謝。這杯酒，我們共同干了。”

    張倩喝酒依舊很豪爽，她和李一連干了三杯酒仍然吵著要再干三杯。李知道她的酒量并不差，另外也了解她的脾氣，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一不二，只得奉陪。

    一連六杯酒下肚，張倩的臉上泛起紅云，已經有些酒意。若在從前，李一定會勸她不要再喝，或者干脆給她代酒。吃一塹長一智，今天他不敢這么做了，只好慢慢陪著她閑聊，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想她今天不想聊天，只想喝酒，說：“這些話我都聽你說過八回了，不聽，喝酒！”李怕她醉酒，向服務員要了杯開水說：“張總，喝點開水解解酒。”張倩不悅，說：“你以為我醉了，再喝六杯也沒事。”李無奈，只好慢慢陪她喝酒，輕斟慢酌，盡量拖延時間。幾次三番，還是把一瓶酒喝個精光。

    張倩有些醉了，此刻，她竟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不斷說起她和王康的往事，訴說她對他的忠貞和愛慕，埋怨王康對她的絕情。一邊說一邊嘆息“世風日下，人情薄劣”，怨恨王康“見異思遷，不念舊情”。

    李勸他說：“你現在有了健健，這么可愛，下班回家，逗著玩玩，也是很開心的事。把以前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統統忘了吧。徹底忘了他，你才會愉快；老想著他，你就永遠沒有愉快，只有悲傷。”

    “你以為我有了健健，就能把以前的事情統統忘了？就能愉快了？不可能!即使我想忘，別人也會不斷提醒我，叫我忘不了。”

    她喝了一口酒舉例說：“比如我回深圳那天，王秘書看見我，問我新婚愉快；我怎么回答？可是不回答又不行，我只好點頭微笑，咽淚裝歡。起碼在她看來我的新婚是愉快的，幸福的。”她又喝了一口酒，繼續說：“她還問我，孩子爸爸怎么沒送你回來？我只好編瞎話，說他生意忙，把我送到香港，看了我父母親就回去了。其實，這都是子虛烏有，自欺欺人！”

    她再端起酒杯喝酒時，發現杯中已經沒酒了，說：“怎么？請我喝酒，卻心疼酒？”李連忙斟酒，說“對不起”。

    張倩喝了一口酒，竟流出眼淚來，說：“這事別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我跟誰結婚？誰是我的丈夫？誰是孩子的爸爸？我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心里卻在流淚，流血！”

    李遞過紙巾讓她擦淚，說：“您既然這么痛苦，當初又何必編這么個謊言？”

    “為了我的臉面，我不能一輩子被人家稱作棄婦，說我的愛情不成功，一輩子只能依靠娘家，沒有自己的家庭。”

    “你這不是自欺欺人嗎？你的愛情呢？你的家庭呢？”

    “在英國，華僑富商，還不夠榮耀嗎？”

    李搖搖頭，“你覺得榮耀嗎？”

    “榮耀。起碼在別人眼里我是榮耀的，再婚家庭富有，尊貴，不比他王家差。這謊話，我不僅在深圳說，在香港我也是這么說的。大約王家也有耳聞。”

    “外人肯定會相信，香港張氏集團張董的千金，怎么可能永遠做棄婦？怎么可能不嫁個巨富之家？可是，連你父母親也相信？不懷疑？”

    “不懷疑。我有健健為證。你看這孩子，長相，神態，衣著，打扮，哪一點不像富貴人家的孩子？”

    “你要做管嬰，就為了這個？”

    “當然也不全為了這個。但是，就為了這個，也是值得的。”

    “既然你覺得值得，又何必這樣痛苦呢？”

    “你傻呀？別人不了解，你也不了解？枉跟我當了這么多年特助。我這么做，這么說，就是為了找回我曾經失去的臉面，榮譽，我找回來了，所以我說值得；但是，榮譽下面，都是假象，其實，我什么也沒有找回來——失去的，永遠也找不回來了，所以，我依然痛苦，甚至比以前更加痛苦。我的愛情，我的幸福，我的榮耀，你到底在哪里？我怎么才可能真正找回你們？”

    張倩說著竟哭泣起來，聲嘶力竭，極其悲痛。李連忙安慰她，又斟滿酒，和他共飲了一杯。李說：“要找回你真正的愛情和幸福，唯一的辦法，就是重新戀愛，找一個真正愛你和你愛的人，結婚。離婚的傷痛，只有用重新戀愛、結婚才可以治愈，別無辦法。”

    “我和誰結婚？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二個王康嗎？”

    “在你心目中，王康就這么好？十全十美？他最終不是還是把你拋棄了嗎？”

    “那不怪他，都怪趙潔那個婊子勾引他。”

    “趙潔勾引王康？你別忘了，王康是公司總經理，大權在握。趙潔只是他的秘書，一個職工而已。他如果真心愛你，不理趙潔，或者把她解雇不就完了？何至于有后來的事？”李說出自己的看法：“我的理解與你相反，我以為是王康勾引趙潔。據你介紹，那趙潔曾是校花，長得漂亮，風騷。一定是王康趁你出國留學不在香港，忍不住寂寞所為，以至于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最后只有犧牲你。”

    “不，這只是你的一孔之見。其實，王康是舍不得他那兩個兒子，怕他們失去母愛。我真后悔去英國留學！如果不去留學，大學畢業我們就結婚，再給他生個兒子，她趙潔就插不進足了。”

    “你也別這么想。偷嘴的貓總能找到鮮魚。他王康就是個富家子弟，花花公子，愛情不會專一的。即使你不去留學，大學畢業就和他結婚，也未必看得住他。你想，王氏集團那么著名，公司里那么多美女，即使沒有趙潔，也會有張潔，李潔。你想要他一輩子鐘情與你，那是不可能的。你現在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你應該恨他。”

    “不，我不會恨他。回想我這一輩子，只有他真正給過我歡樂和愛情。海邊嘻戲，校園里牽手，公園里擁抱、接吻，都給我留下幸福美好的印象，終生難忘。”

    李見張倩太癡情，癡心，甚至是迂腐，生氣說：“那你就再找個王康結婚吧。香港的王康已經是趙潔的丈夫，還有了兩個兒子，不可能再回到你身邊。”

    然而張倩并不以為這是氣話，她說：“對呀，我一直想再找一個像王康的人結婚，長相，家庭，事業，都不能比香港的王康差，否則我就覺得沒臉見人。”

    “你找到了？”

    “我到處尋找，終于找到你，身材，臉面，舉動，太像王康了！可是我不能和你結婚，香港張氏集團張董的千金，怎么能嫁給一個大梁山來的打工仔？”

    李終于釋懷了，笑著說：“張總，雖然你貴為千金，腰纏萬貫，我只是一個來自大梁山的打工仔，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娶你；因為山雞、鳳凰雖然都是鳥，卻不同類。我已經有桃，她是我自幼至今的最愛。桃紅李艷，春芳競妍，春有鮮花，秋有碩果，最真實。”

    “我知道，你和桃的感情很深，還有一個可愛的兒子，我不會破壞你們的婚姻家庭的。”

    “那您今后打算怎么辦？還是繼續尋找王康？”

    “不找了，因為我已經找到了。”

    “在哪里？”

    “一個在眼前，一個在英國。”

    “我是李，一個來自大梁山的打工仔，不是王康。”

    “你不是長得像王康嗎？”

    “可是我家里很窮，與您的家庭懸殊太大，根本配不上您。”

    “富裕的，和我的家室匹配的，我也找到了。”

    “在哪里？”

    “在英國，華僑富商，資產億萬。”

    “你那是烏托邦，海市蜃樓，是幻想。”

    “烏托邦，海市蜃樓，也很美，很吸引人，很多人不是相信了嗎？我從英國回到香港的時候，很多女孩見我穿一身英國貴族名牌，都很羨慕我，說她們以后也要到英國找一個華僑富商；怎么樣？我不是很榮耀嗎？”

    李無奈地搖頭，他舉起酒杯，說：“來，張總，為您美麗的烏托邦干杯！”

    張倩喝干酒，不覺又溢出眼淚淚，吟誦道：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又吟誦道：

    “燈花耿耿漏遲遲，人別后，夜涼時。西風瀟灑夢初回，誰念我，就單枕，皺雙眉。錦屏繡幌與秋期，腸欲斷，淚偷垂。月明還到小窗西，我恨你，我憶你，你怎知？”

    李見張倩內心痛苦，只好另開話題，說大梁山的風景區建設，說家鄉人民對張董和她的感謝，不再談論這些讓她傷心的事。

    如今盡管全公司的人都相信張總到歐洲結婚去了，還生了個漂亮的兒子，丈夫是英國華裔富商，生意很忙，沒有時間送她回來；但是她自己內心卻明白其中的真偽。彩云雖美，卻不能作衣服，畫餅再大，也不能充饑。自己說的謊，還需自己圓；自己釀的苦酒，還需自己喝。現在，只有李理解她的苦衷。張倩肯對他說這些，確是把他看作知情和知心朋友了。

    李見張倩有些醉意，怕她出事，于是他一邊好言相勸，一邊將宴席草草收場，然后送她回家。他想，也許她看見兒子健健心里才會好受些，因為那是她的精神寄托。

    李慢慢扶著張倩下了樓，上了汽車，一路上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傾訴。他想不到腰纏萬貫的千金小姐，一言九鼎的公司老板，也有如此多的困惑和無奈，痛苦和心酸。此時此刻，他對她充滿同情和憐憫，都化作安慰、照顧，一路細心護送她回家。回來的路上，他心里沉甸甸的，像壓了塊石頭，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他必須盡心盡力，打拼事業，才能對得起張倩的栽培和那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嬰兒健健。

    兩年后，李的張氏電子產品展銷店已發展到十家，資金積累近千萬元。他知道是自己創業的時候了，便購買技術，招聘人才，創辦了李氏電腦公司，脫離張氏集團，自己真正做起老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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