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日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同羅蒲麗就在老者的指引下,率領所有弟兄人銜枚、馬縛嘴,潛伏到庭州城西的一片樹林里。
這片樹林在他們潛伏莊園南邊數里之處,樹林南邊,則是一個簡易的馬球場。
在樹林里潛定之后,同羅蒲麗心中閃過一片疑云。這個馬球場如此簡陋,老者怎么如此肯定聞喜堂的小郎君會前來打馬球呢?
聞喜堂為河東裴家的產業,單比財富,可能稍遜如意居。但如果算上裴家的通天權勢,聞喜堂絕對是能夠和如意居抗衡的頂級勢力。
如果此小郎君真的和聞喜堂牽連甚深的話,必然是生來便千嬌萬寵、錦衣玉食,為什么不在庭州城內打馬球呢,而非要出城呢?
懷著這樣的疑惑,同羅蒲麗看見三位十六七歲的小郎君,寶馬香車、肥馬輕裘,在二十余名武士、仆役和婢女的簇擁下,來到了馬球場。
一眾武士雖然沒有身披重甲,但那股精悍之氣,讓同羅蒲麗望之心驚。以她的見識,只有大將王忠嗣的牙兵可與之相比。
老者看出了她的心驚,笑著搖了搖手,表示這三人并不是目標。
過了片刻之后,又來了一行人馬,其中有兩位小郎君和三位小娘子。而圍繞這五人的隨從更多,同羅蒲麗粗粗算來,大概有四十余人。
老者指了指那位騎著小紅馬的小郎君,又點了點手中的畫像,示意他就是此次任務的刺殺目標。
同羅蒲麗對老者很不滿,自己帶來的兄弟,滿打滿算不過一百余人。現在需要突破四十多名精銳武士的防守,才能刺殺目標,實在太困難了!
再說了,即使僥幸得手,想全身而退實在太難了,估計很多弟兄都要交待在庭州了。
老者低聲勸慰同羅蒲麗,說敵明我暗、以有心算無心,本就占了優勢。況且并不是要除盡馬球場上的所有人,只需要殺目標一人即可。且不必擔憂后路,他早有妥當安排。
同羅蒲麗聽了心中一動,頓時恍然大悟,當時自己在靈州和雇主談判之時,曾一箭射穿了雇主的發髻。當時雇主不怒反喜,顯然是知道自己的箭術會有用武之地。
同羅蒲麗取出長弓,試著比劃了一下。她自忖,在距離合適的時候,應該可以一擊斃命。
如果只是遠距離狙殺一人,同羅蒲麗想來以弟兄們的實力,如果老者確實有周全計劃的話,還是可能做到從容撤退的。
在同羅蒲麗患得患失之際,馬球場上的比賽開始了。同羅蒲麗在緊盯目標之余,也順帶著瞥了幾眼馬球比賽。為馬匪,騎射是看家本領,因此馬匪們日常的消遣也是打馬球,同羅蒲麗的球技在馬匪中也是數得上的。
剛開始,同羅蒲麗對一群貴族紈绔的馬球嬉戲甚是不屑,想來一群沒有經過風霜的孩子,在馬球場能有什么驚艷的表現。
不料,比賽從一開始就陷入了激烈的爭斗之中,比分緊緊咬住,雙方你來我往、精彩紛呈。
那群小郎君、小娘子們雖然血氣未定、筋骨未壯,但頭腦很清晰、戰術意識很到位,假動惑敵、往返傳球、突擊射門紛至沓來,同羅蒲麗看得也漸漸入了。
在比分到了最激烈的九比八的時刻,先來的三位小郎君由于比分落后,竟然按捺不住了。
其中一位在和目標攻防的時候,居然用卑劣的偷襲,爭取了一次突破。
同羅蒲麗對之甚是不齒,盜亦有道,馬球場上的比賽就得靠自身的騎術和技術,小動算什么本事啊!
讓同羅蒲麗驚訝的是,躲過偷襲的目標,居然很快就從被偷襲的震驚中平靜下來,并迅速利用自己的馬速,迅速反追上對手。
在對手試圖故伎重演,再次偷襲的時候,目標突然化桿為刀,施展了一套令同羅蒲麗感覺很精妙的技巧,狠狠教訓了對手不說,還爭取到了一個快速反擊的關鍵機會。
同羅蒲麗站在樹梢之上看見目標的犀利反擊,感覺特別暢快!
果然,目標發動的快速反擊,打得對手毫無招架之力。十比八,目標所在隊取得了勝利。
剛才偷襲的那位小郎君似乎不服,氣沖沖地上前,要進行理論。看著他丑惡的嘴臉,同羅蒲麗甚是厭惡,很想張弓給他來上一箭。
這時,沉默許久的老者下達了狙殺的指令!
同羅蒲麗心頭一震,深感老者眼光之毒辣。
在之前比賽之中,有好幾次,目標都出現在同羅蒲麗長箭的射程之內,她低聲詢問是否可以動手,都被老者否定了。當時她還不解老者為何不急于動手。
等到比賽結束之時,馬球場上一片歡呼雀躍,圍觀比賽的武士、仆役和丫環們也都沉浸在最后精彩的快速反擊之中。
此刻,正是所有人最為松懈的時候,估計沒有人會想到,在比賽結束之時,會遭遇蓄謀已久的突襲。
這確實是狙殺的良機,但將箭簇對準目標之時,同羅蒲麗還是忍不住猶豫了。
方才馬球場上,目標的表現讓她甚是欣賞。當然,這并不是重點。
真正讓她猶豫不決和心思不寧的,是盤桓在心頭的重重疑云。她剛才看馬球比賽的時候,內心深處又將從靈州到庭州發生的所有事細致捋了幾遍。始終有些地方讓她覺得懷疑和不安,但又說不出緣由所在。
在即將要狙殺目標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整個事件,從前到后,自己一直是被雇主牽著走的,始終處于被動接受信息和指令的狀態。如果雇主有所隱瞞的話,弟兄們很可能會被人坑了,客死異鄉、死無葬身之地。
射還是不射?!同羅蒲麗心中翻江倒海,遲遲下不定決心。
老者下了指令之后,一直沒有聽到長箭脫弦的聲音。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臉色陰晴不定的同羅蒲麗,默思片刻,低低說道:“在下和朔方節度使麾下也甚是熟悉,汝難道不考慮自己的義父的安危嗎?只需汝出手一擊,仆可保你們安然無恙回到靈州,并可以擺脫馬匪的身份。”
老者的恩威并施,讓同羅蒲麗徹底明白自己是在和什么樣的魔鬼打交道,她知道,其實自己從接受委托那刻起,就別無選擇了。
雖然十分厭惡這種被人威脅的感覺,但同羅蒲麗也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再次估算了一下目標的距離,一百五十步左右,輕微北風,應該可以一擊必中。
砰的一聲輕微振動,同羅蒲麗松開了弓弦。蓄滿力量的牛筋弓弦,將扣在弦上的長箭猛然彈射而出。
鋒利的長箭,刺破空氣的阻礙,尖叫著穿過樹林里的枝枝椏椏,向目標的咽喉飛去。
在松開弓弦的一刻,同羅蒲麗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擔。她敏捷地從樹枝上跳了下來,在半空中她暗暗下定了決心,今日若能脫困,以后一定要狠狠劫殺如意居的商隊,以泄心頭之恨。
同羅蒲麗尚未落地之時,忽然聽到了利器破空的尖嘯聲。她在半空中趕忙棄弓拔刀,護在自己身前。
落地護定之后,同羅蒲麗定睛一看,才發現利器的目標并不是林中的任何人,而是自己射出的長箭。
只見空中火星一閃,自己射出的長箭被一把秀麗的飛刀磕中,箭頭一歪,射到了樹林邊緣的一棵枯樹之上。
同羅蒲麗尚未明白變故何來的時候,身后響起了密集的破空聲,數十支利箭從馬匪埋伏的后方襲來,樹林里頓時響起了弟兄們中箭的哀嚎聲。
同羅蒲麗茫然四顧,對于橫生的異變毫無防備。她看了一眼老者,發現他的目光之中也充滿了疑惑和不安。
籌劃許久的陰謀,在謎底即將揭曉的一刻,還是發生了偏差。
策劃者動用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算盡了人心、做足了遮掩,卻在最后一刻功敗垂成,這大概就是人力有時盡而天意無窮吧!
當然,策劃者絕對不甘于接受失敗,他還要進行魚死網破的一搏!
“進攻!直接誅殺目標!”老者如瘋狗一般嘶吼道。
同羅蒲麗愣住了,方才箭雨的破空聲,已經讓馬球場上的眾人察覺到了事情的異常。
本來處于安逸觀球狀態的武士們,都警惕地拔出腰間的橫刀,迅速集結成隊,正在準備將馬球場中央的一眾小郎君、小娘子們團團圍住。
而馬球場上的目標,也已經發現事情不對,急忙翻身下馬,避免凸顯。
目標在下馬的同時,還高聲呼喊著什么,想來是在讓其余小郎君、小娘子們下馬。
那匹小紅馬則一躍而起,飛過正在趕來保護的武士們,向馬球場邊的一個小婢女趕去。
那個小婢女,剛才就很吸引同羅蒲麗。因為馬球比賽激烈進行之時,圍觀眾人皆如癡如醉,唯有她絲毫不關注球場上的激烈爭斗,只是站在馬球場邊低頭沉思著什么。在她下定決心出手的時候,小婢女似乎色驚慌,喊了一句什么。但距離太遠,馬球場上又太喧嘩,同羅蒲麗并沒有聽清楚。
后面又飛起了一輪羽箭,更多弟兄受傷的悶哼聲傳來!
前有狼、后有虎,此時應該如何啊?同羅蒲麗真的拿不定主意了!自從加入馬匪以來,她雖然也曾指揮過幾次劫殺商隊的行動,但還從不曾遭遇過如此復雜而惡劣的情形,一時間根本不知該何去何從。
“狹路相逢勇者勝,擊殺目標或許還有條活路,不戰而退則必死無疑!”老者對著猶豫的同羅蒲麗怒吼道。
同羅蒲麗腦中氣血上涌,此時她感覺到了深深的悲哀。因為過了這么多年,自己終究還只是為他人所掌握的一把利器,依然不曾擁有主宰自我命運的可能。
自己的馬匪生涯看似轟轟烈烈、瀟瀟灑灑,但從本質上講,和自己可憐的母親乏味的一生一樣,并沒有更多的變化和改進。
或許,自己的人生還不如母親那短暫的生命,畢竟她自在愛過、自由選擇過。而自己,又經歷了些什么呢?
同羅蒲麗內心戰栗、雙手顫抖,熟悉的彎刀都險些要拿不穩了。
在復雜、險惡的陰謀漩渦之中,負責揮刀斬殺的利刃看似威風凜凜,其實威風背后,卻滿滿都是可憐可嘆的悲哀。
究竟該如何抉擇,修羅刀同羅蒲麗的內心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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