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別有所指
紙是潔白堅韌的玉版紙，筆式尖齊圓健的斑竹管湖筆，墨是松煙墨，硯石珍貴的圓池形端硯——
沈穆清看著卻心里暗暗叫苦——只因磨墨的人是瀟灑的生母、蕭家的大太太鄭氏。
“玉簪和銀杏雖然是貼身服侍的，還是避諱些的好。”大太太一手捏著衣袖，一手緩緩地磨著墨，“而且有些事，我說了，她們也未必能體會——姑奶奶能幫我寫這封信，我真是感激不盡。”
沈穆清苦笑，想到剛才大太太那哀求的目光。
是因為瀟灑吧——喜歡上他，無意間就對他的家人比旁人寬容。
“大太太有什么話要說——”沈穆清輕輕地道，語氣里有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無可奈何。
大太太聽了卻是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寫什么好？”
沈穆清愕然。
大太太朝她笑了笑：“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十四歲。父親留下了我和母親、四個年幼的弟弟，還有二十條海船、一大堆虎視眈眈的叔伯兄弟。我是長女，父親從小把我當(dāng)男孩養(yǎng)。我拿錢讓和我訂親的人家把我給退了，然后留在家里打點(diǎn)父親留下來的生意。后來弟弟們一個個長大了，娶妻生子、都成了生意場上能獨(dú)擋一面的人物了，可不管外面的人還是本家的人，提起鄭氏十三房，卻只記得有一個鄭月娘，不知道有鄭月賢、鄭月忠四兄弟——”說道這里，她臉上流露出了溫馨的笑容，“我尋思著，該是我從鄭家退下來的時候了——兄弟們卻不愿意了，一來是覺得家里又窩他們可以偷偷懶，二來也怕別人說閑話，怕別人說他們成了人就要趕姐姐出門；三來也是覺得讀不起我——我當(dāng)時都二十八雖了。”
二十八歲，就是擱在現(xiàn)代，也要開始操心婚姻大事了，更何況是古代——結(jié)婚早的，只怕是外孫都抱在手里了。
不過，大太太既然以此為開場白，那肯定是有用意的！
沈穆清也不搭腔，微笑著聽著。
大太太看了笑意更濃。
“我想，兩全其美的辦法就是我自己要求嫁人——所以當(dāng)老太爺來提親的時候，我弟弟們雖然都不同意，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
為什么不同意？
沈穆清不禁露出驚訝的表情。
“那個時候老爺身邊已經(jīng)有個叫茶銹的通房，還生了長子蕭成。“
沈穆清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有作聲。
大太太看著目光一轉(zhuǎn)，笑道：“我本來也不答應(yīng)的，可老爺聽說老太爺想讓他娶我，特意從臨城跑來，找我談條件。”
沈穆清吃驚地張大了嘴。
大太太眼底卻閃過一絲苦澀：“他從臨城跑到錦州，說，茶銹是他中意的女子，可惜出身太低，家里是萬萬不會同意他娶茶銹為妻的，如果我答應(yīng)以后讓茶銹作妾，他支持老太爺把蕭家生意的經(jīng)營權(quán)給我，而且還說，茶銹永不進(jìn)蕭家的大門，她生的孩子永不入蕭家家譜。”
但后來蕭成卻回了蕭家——雖然沒能在兄弟中排行，卻是以庶子的身份入了族譜的。
沈穆清望著大太太，目光中又同情、有惋惜，更多的卻是痛楚——而大太太望著沈穆清的目光卻變得如月光般柔和。
“我當(dāng)時年紀(jì)輕，在娘家說一不二。就是其他幾房的叔伯見我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縱有不滿地地方，也要忍讓三分。說到底，也是因我有本領(lǐng)賺到錢。老太爺想讓我去蕭家做長長媳，不也是因為我會賺錢？我見老爺說話行事有君子坦蕩之風(fēng)。想著，與其嫁給不知根底的，不如就嫁了他。還可以得到蕭家生意的經(jīng)營權(quán)，雖然是為他人做嫁衣，可如果我以后有了兒子，扶他當(dāng)了家主，這錢還不是我的。”
“所以，您就執(zhí)意嫁了？”沈穆清實在是忍不住八卦了一句。
大太太表情猶豫，嘴角喃喃半天也沒有出聲。
沈穆清嘆了一口氣。
從現(xiàn)在的局面就可以知道，大太太嫁到蕭家后，事情發(fā)展并沒有如她所愿。
“不，不，不。”大太太見沈穆清皺著眉頭，急急辯道“老爺爺沒有食言。是后來發(fā)生了很多事——我們才會鬧到了這個地步！”
沈穆清驚愕。
大太太，在為自己的丈夫說好話？
“我剛接手蕭家的生意，一心一意想把生意做好，免得老太爺以為我浪得虛名——夫妻聚少離多——入門三年也沒有動靜——后來好不容易懷上了，可離臨盆還有兩個月的時候，老爺突然出了門，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邊又生了一個兒子——我以前不在家，家里的一些事不是太清楚。在家做月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爺為茶銹的事曾經(jīng)和家里鬧翻過，老太爺把他趕出了家門，他就自己在外面跑船，后來做了漕幫揚(yáng)州幫的幫主，漕運(yùn)上的人都知道揚(yáng)州幫幫主蕭詔有個老婆叫茶銹，長子叫蕭成——”
“怎么會這樣？”沈穆清失聲道，“難道您以前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蕭家沒有人透個口風(fēng)給您？”
“我以前不屑和人說那些家長里短的。”大太太笑得酸楚：“我，我很傻吧？”
沈穆清無言。
“蕭成聰明的很，老太爺雖然不允許他進(jìn)門，可那孩子十歲生辰的時候還是托人送了一份禮去——”大太太的目光有些呆滯，“所以蕭家的產(chǎn)業(yè)蕭詔要不要都無所謂——幾年過去了，老太爺反而認(rèn)為蕭詔有本事——我做不出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事，思來想去，說通了老太爺，把颯兒過繼道了四叔的名下，只望他能考取功名，再不要回這個家里爭什么家主的位置，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去——結(jié)果是，我把颯兒送了出去，他就回來鬧，要把蕭成認(rèn)宗——我懶得再管這些事，帶幾個跟我到蕭家的陪房去了廣東——”
既然如此，蕭颯的父親已經(jīng)獨(dú)立門戶了，為什么會按照老太爺?shù)囊馑既⒁粋�他不喜歡的女人為妻？為什么繼蕭颯之后又生了一個女兒呢？不知道蕭颯的妹妹有多大？長得什么模樣？
沈穆清很好奇，卻不敢問。
大太太畢竟是長輩，這又是蕭家的家事！
“我一去幾年，再回來的時候，颯兒已經(jīng)不認(rèn)得我了——后來他把祖屋燒了，就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知道他恨我——可我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大太太淚盈于睫，“他不和我說哈uye不和老爺說話——你不知道，龐德寶來向我借錢的時候，我有多高興——還想著，要是他愿意，我會學(xué)做女紅，以后幫他帶孩子，幫他管那些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讓我給他寫信，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她嚶嚶地哭了起來。
沈穆清忙掏了帕子給她：“您別哭！蕭颯不是那樣的人。他肯定也和您一樣，不知道和您說什么？您隨便給他寫什么，他聽了都會高興地！”
大太太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似的緊緊攥住了他的手：“真的，他真的不恨我？”
滿臉企求，企求沈穆清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
沈穆清這才發(fā)現(xiàn)，大太太鬢角的根部已有了隱隱的銀白。
她想到蕭颯在遙望廟外救自己的事，想到老爺落難時他穿著牛鼻褲裝成店里的小伙計道家里去討債——“
“不會，他心腸最好！”沈穆清語氣肯定，“他不會恨您的。他只是不知道怎樣表達(dá)？”
“難怪他覺得你好。”大太太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別人都說他冷酷無情，只有你明白他，知道他心腸好！”
沈穆清臉色一紅。
大太太這話說的——
“可能是大家看問題的角度不同吧！”沈穆清急急解釋，“他和堂兄弟之間有利益沖突，有矛盾也是自然地。”
大太太擦了擦眼淚，點(diǎn)頭：“二姐也說颯兒的心腸好！”
沈穆清訕訕然地笑。
“對了，我聽二姐說，當(dāng)時是你把她送到颯兒那里的？”
沈穆清聽著一怔。
自己什么時候讓蕭颯收留她了——這也太能掰了？
大太太眼底鋒利的光芒轉(zhuǎn)瞬即逝。
“說是你看著她可憐，沒地方去，所以讓颯兒收留她。”大太太頗有幾分不贊同的樣子，“你年紀(jì)輕，看到人落難起了憐憫之心也是自然之事，可收留人，也要看是什么人。二姐慣在風(fēng)塵里走動，坑蒙拐騙，什么事沒見過。這樣的人，你遇到了給點(diǎn)錢就算了。以后可不能再領(lǐng)進(jìn)家里來了。”
這都是什么事？
難道是瀟灑為了搪塞大太太所找的借口？
沈穆清心里很不舒服，但當(dāng)著大太太的面，她實在是不好說什么。萬一因此而引起什么誤會，蕭颯回來了豈不是要怪大太太——本來就已經(jīng)劍拔弩張的關(guān)系到時候就更緊張了。
她含含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笑道：“這事還得蕭公子做主才是。”
大太太望著她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當(dāng)時蕭颯跟我說，她是曾大人的什么人，我一想，在外靠朋友，如果能和曾大人扯上關(guān)系，也是件好事。后來又聽她說，你是她的救命恩人，是你讓她去找的蕭颯，我這才讓她幫我引見你的。她這個人說話行事有些小家子氣，我看她進(jìn)去那么久都沒有出來，怕是她說話不知道輕重得罪了貴府的姐姐們，這才請您多原諒的。”
沈穆清是聰明人，哪里聽不出大太太別有用心的解釋。
只是，她和二姐之間的矛盾卻不是幾句話就能說得清楚地。
她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您看信里寫些什么好？信寫好了，我也好早一點(diǎn)讓人送到那王大人處——估計他這幾天就要動身去八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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