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罵我呢?賀國榮看了看那兩間房子。里面的人在罵?罵也是對的。他們租了幾輩子的房屋馬上要被搬遷了,某種意義上說,是強迫行為。國家建設需要,這個理由大過一切。他們有什么辦法?而給他們的搬遷補償費,又那么低,建新房根本就不夠,找一間老房子將就住,那又太寒磣,政府也不能同意。罵就罵吧,罵聲中成長,一邊罵著,一邊也就搬走了。水電站移民不也是這樣嗎?開始很難,罵,詛咒,還有動手的!時間一久,火氣就小了,通過多方努力,現在也都漸漸安頓下來了,過去天天到縣里找人,現在幾個月才去一次,次數少了,還有點想念呢。
噴嚏聲驚動了大黃狗,吠叫著奔跑過來,到他跟前剎住了腳步。他站立不動道:“怎么啦?阿黃,認出來了吧。”黃狗偏了腦袋,乜斜眼睛,黑眼珠閃了兩下,轉過頭,靠前兩步,迎賓似的,一路輕搖尾巴,等主人開了門,就過去鉆進草窩,頭朝外趴下。還有兩只灰鵝,見了生人,就會高昂脖子大叫,估計現在在房背后,沒看見人來。
兩戶人家的門都打開了,一家姓黃,一家姓桂,上周來了進的桂家,這周就進黃家。黃世海在門口迎著他,側身讓他往里走,一邊說:“賀主任你來了,今天晚飯就在我家吃了喲!
賀國榮說:“行呀,那今天你還給我炒雞蛋!”
黃世海說:“今天殺雞!
“殺雞?你家有好多雞?”
“不管好多,今天無論如何殺一只!
“不行不行,你要殺雞,那我就不吃了,說幾句就走了!
門外有個聲音,是桂家和,說:“賀主任不吃雞,那去我家!
賀國榮挪動屁股,讓半邊長凳給他,問:“老桂你家吃啥?”
黃世海說:“他家要殺鵝!
賀國榮著急說:“不行不行,殺不得殺不得。”
桂家和說:“放心吧賀主任,那兩只鵝是一對,要殺就一起殺,不會殺一只留一只的!
賀國榮說:“真的殺不得,你們這里的畜群長得那么好,一定要好好飼養它們,千萬不要殺。將來搬到哪里,大家都跟著,一家人走到哪里都熱熱鬧鬧!
聽他這么一說,兩個男人心里頭的情愫被牽動了,就都靜靜地坐下來,然后時不時抬起頭,探詢的眼光看他,等待他發話。
這以前賀國榮獨自登門拜訪,輪換著在兩家堂屋里說話,桂家三次,黃家這是第四次了。
前幾次,經歷了先熟悉,調查了解基本情況,談及發展,火電廠建設,搬遷政策,補助標準。前面說了,吵了,鬧了,紅臉了,怎么辦?還得厚著臉皮來,帶酒來喝,帶肉帶菜來做,反復坐下來,喝酒吃肉,什么話都說透了。事情進入實質性階段,又帶來皮尺,計算器,政策條款,標準明細,測量數據,土地附著物,都造成冊,一家一份,他也拿著一份,互相都仔細對照,據實修改。
兩戶移民的房子都很破爛,瓦片稀疏,從下面看,光亮星星點點,下雨就要漏,好在地面是三合土,透水快。半邊茅草也有三十年,粘成了粑粑,一碰就掉。石頭干壘的墻,這樣破破爛的住房也值不了幾個錢,測量了一下,比照附近農戶相互轉賣的市場價格,每家可獲得五六千塊錢的建房補償費。這點錢在任何一個地方能建起一間新房來嗎?賀國榮做過調查,根本不可能。土地倒是不少,每家都有七八畝,但土質不好,只能種小麥和玉米,全年收成的糧食除了吃的,剩下的出售,折算下來,不到兩千塊錢。兩家人都養了一頭牛,一頭豬,十幾只雞,幾只鵝,一條狗,都折算了,也只有兩千來塊,這些錢加在一起,不吃不用不穿,集中起來建新房,也不夠啊!
賀國榮感覺到了壓力,移民安置的問題,張敬民李俊不止一次商量過,很重要,他們要賀國榮多來看看,先和他們感情上溝通,給他們介紹全縣發展前景,要他們心情愉快地行動起來,不能強迫,盡量做好思想工作啊,宣傳介紹講解好現行政策。眼前雖然苦一點,條件差一點,但從長遠發展的觀點來看,一定會好起來的。這一點務必讓他們放心,主要是出路問題。要讓他們看到前景,充滿信心。
兩戶人家搬到哪里,有兩種選擇,一種,投親靠友,這樣還可以得到親戚的互相幫助,可以少花點錢,購間舊房就可以了,融合在他們當中,在親情的氛圍里創業發展。第二種,政府指定,從別的地方劃撥出一塊土地和宅基地,讓他們自建房,土地多劃撥一點,延續生產,實現新的發展。兩個方案放在一起考慮,覺得第一種似乎要好一點。
賀國榮也做了一些調研,去了田地質量好,主要產糧地區,土地比較寬裕的地方打聽,特別是集體的集體,這兩戶農民要是得到比原地更好更多的土地,工作就好做一些。
回到家,攤開地圖,測量距離,計劃時間。祝明霞在身后看,對這兩家移民的情況,賀國榮回家就說,所以知道不少。
賀國榮說:“黃家五口人,四十平方米,桂家四口人,三十平方米,兩家一共七十平方米,比這么大的半新的房子,還真不好找!
祝明霞說:“半新的房子?為什么不建新房?”
賀國榮搖頭說:“不可能,這兩家人屬于比較貧困的那種,沒有存款,就靠那點補償款,建不起。”
“幫他建呀!
“誰?”
“還能是誰?政府呀!
“移民搬遷有政策規定,房子土地各樣東西的補償標準都是定死了的,不能突破。”
祝明霞嘆了口氣。
賀國榮問:“咋個啦?”
祝明霞說:“真為難你了,在他們家里,你怎么開這個口喲。”
“反復解釋,苦口婆心唄!
“其實就是編一套謊話騙了人家而已。”
賀國榮十分驚訝地看著祝明霞,以往他干的什么,她從來沒有發表過不同言論,今天是怎么啦?這是在替誰說話?
祝明霞譏笑起來:“融合在親戚當中,在親情的氛圍里創業發展。這話聽起來耳朵會發熱,多感人啊?窗,我們家旁邊來了一家親戚,移民搬遷來的,縣里要建大廠,這是個大好的發展機遇,大廠建設好了,經濟上去了,人民生活水平就提高了。想想真好啊,搬遷吧,買舊房子住,這沒什么,眼前這點困難算什么,想想過去吧,抬頭向前看吧,不久的將來,新房子就有了,好日子就來了。”
賀國榮打斷她,說:“你一貫直言直語,今天怎么突然變啦?酸不溜秋的。”
祝明霞說:“我是用那兩戶移民最喜歡聽的語言呀,你不是這樣說的嗎?多聽幾天,不就順耳了嗎?”
賀國榮不想作解釋,工作這么多天,什么話沒有說過?祝明霞這樣的語氣,不是譏笑,她也在擔心。
“我曉得建新房一定是件大好事,特別是在農村,蓋新房是農民們一生最大的愿望,一輩子蓋上一間新房,那就是多大的成就感,在鄉親跟前胸脯可以挺直,頭可以抬得很高,就算是后輩兒孫,臉面上也有光彩!辟R國榮也嘆了口氣,然后說,“這件事情唱不得高調,總歸要回到現實,F實就是建新房錢不夠,強行推進的話,他們就只有借欠,那以后生常生活就會受影響!
祝明霞道:“為什么非要讓他們借欠?把這個負擔牢牢地捆在他們身上?別人就不能出點力?”
賀國榮一臉驚異:“別人?”
祝明霞語氣緩和下來:“你幫他們計算過沒有,新房子要建多少平方,造價多少?缺口多大?”
賀國榮說:“有計算過,因為考慮到造價,也就算了!蔽沂怯嬎氵^的,兩家的房子,兩家要建新房的話,”
祝明霞說:“我倒覺得應該給人家考慮長遠一點,至少一個人口要有十平方米,我在一個資料上看多過,國家對住房標準的提法是,人均要達到十平方米。特別是孩子,長大了要有房間,讓他有獨立的空間,有利于發展!
賀國榮說:“這樣算的話,兩家合起來就是九十平方米。現在城里新房的造價,每平方大約二百五十元,那么總造價就需要二萬三千左右?墒撬麄兊玫降难a償款一萬二千塊。差距真的有點大,也不符合實際。”
“你算清楚點,具體差多少?”
“二萬二千五減去一萬二,缺口一萬零五百!辟R國榮還是搖頭,“我也是為他們著想,購買舊房,補償款用不完,還可以購買一點家具,別的什么急需的東西。一定要建新房的話,這個打算就落空了。”
祝明霞說:“有個縮小缺口的辦法,建筑施工的時候,算一點人工費就行,間接費什么亂七八糟的砍掉,這一筆起碼兩三千。”
看著賀國榮莫名其妙的樣子,祝明霞說:“你忘啦?我小舅是包工頭吔,新房包給他做,也要他出點力!
看著祝明霞喜滋滋的樣子,賀國榮心里卻很沉重。這是他的工作,可是她卻這樣放在心里,而她,她工作崗位調整,上五下午連班,中午也不知怎么而度過,他絲毫也沒有過問。想到這里,感到很內疚。意思找不到什么話說,只能是輕輕搖頭。
兩口子商量了著,很快就到了午夜。祝明霞推一把賀國榮:“嘿。快快,洗臉洗腳,都什么時候了。”
腳盆有點大,就四只腳都伸進去,腳趾頭在水里游動,兩顆頭磕碰了,痛嗎?痛呢。一起出來?不,你先。
賀國榮先抹干腳,給祝明霞也抹干了,按住她的肩膀不準動,他彎腰抱起她,輕輕放到床上。
小遠馳在外公那邊,一放學就被外公接走了,外婆做了好吃的。他兩個這邊忙,沒去接。外公明天還要辛苦啰。
“以后,睡覺前不準討論工作了。”祝明霞的頭彎在賀國榮的胳膊下,熱氣就吹在他胸口上,他稍微移動一下,與她側身面對,這種姿勢的局限,就是一人只能用一只手,另外兩只手交叉構成枕頭。耳鬢貼近傾聽竊語,繼而轉換為哼唧,哼唧得肉疼,心疼,疼到神經,進入麻木……一切歸于平靜,只剩下均勻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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