鵠城,平香茶樓,南陌和沈易笙在正前的雅座,磕著瓜子,聽著茶館子的人說書。
“國師正在逆轉運盤,霎時間,天有異象,斗轉星移,那物什潔白如雪,形若大鵬,內載奇裝異服者疾而飛,其喙圓潤,其足狀若圓盤……”
南陌的瓜子在嘴里不動了,南陌驚愕,指著那白眉須發的男子,“他說的是……”
沈易笙打了個哈欠,“那不過是國師的一些小把戲。”
南陌深吸了一口氣,如果她沒有聽錯,這個說書人形容的東西,可能便是飛機。
福來腆著肚子給沈大少添茶,順帶拿袖子抹了桌子上的一摞瓜子殼到銅盤子里頭,目光觸及到沈易笙神色里的不善,立馬用寬大的袖子遮掩住銅盤子,讓下人給拿走。
來鵠城這一遭,少爺可真是吃苦了,還用了這等平民用的東西。
南陌敲著桌角,支著下巴看沈易笙,“你剛說的國師和這說書人里形容的‘怪物’有何聯系?”
沈易笙將目光從臺上的人移到南陌身上,見她容貌清秀,目光熠熠。一水的流光錦,月白色的斜衫用用銀線穿了勾花,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的眼光獨到。
面上卻似有難言,“丫頭,你對國師有想法?”沈易笙舔了舔朱紅的唇色,不懷好意道。
南陌正了神色,“不瞞你說,我欽慕國師已久,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得見他一面。”
“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見到?”沈易笙循循善誘。
“是的。”南陌點頭。
“你這是要對國師生死相隨?”沈易笙驚愕挑眉,“你對他的情意已經到這一步了?”
“哪怕生死相隨。”南陌鄭重其事,她覺得沒有什么理由比這樣說,更合理了。
沈易笙眼里隱有淚光閃閃,一把拉住南陌的雙手,舉至下巴處,“沒看出來丫頭你好這口啊。”
南陌不明就里。
沈易笙拍桌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才搖頭晃腦道:“大晟的國師已然是七旬老者,要是知道有你這么一個心懷不軌的丫頭,可真是晚節不保。”
“噗。”南陌咬牙切齒道:“你的意思是說國師是個糟老頭子?”
“疼疼疼……”,沈易笙呲牙咧嘴地把南陌的手移開,這丫頭竟然揪著他鬢間為顯風流倜儻,刻意留下的的那縷發絲。
“你這姑娘,好生放肆。”
福來頓時心疼不已,這姑娘也忒沒良心了,少爺給她穿給她吃,竟然還大庭廣眾之下施行暴力,真真是沒個姑娘的樣子。
南陌垂下眼瞼,面部線條也柔和下來,神色卻是黯然的。她想到那個世界里與她相依為命的爺爺,如今她到了這里,失去了唯一親人的爺爺又將何以為繼呢?
“沈易笙,我想我得見那個國師一面。”再抬頭的時候,南陌的面色多了三分堅毅。這個國師恐怕是她唯一同那個世界聯系的希望了。
沈易笙向來不愿多了解一個人,人生就這么幾十年,如果遇見的每個人都得反反復復琢磨,那不是自己折騰自己嗎?
秉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處世原則,他沈易笙愿意來往的,當然是他瞧著順眼的。
見這丫頭第一面,他以為她是個傻子,一個人蹲在大雨里,神色空洞。那時候,她的眼仁眼白就是那么黑白分明。
一向行事不羈的沈易笙,當時下意識拉著她一起跑,后來覺得這丫頭行事實在對了自己的胃口,不似京都那些嬌滴滴的美人,扭捏作態。
提起插科打諢,她無一不通,論起偷雞摸狗,她樣樣在行。沈易笙頭一次碰見這么個紅顏知己。
如今見她似乎是鐵了心要見那國師,不管她要做什么,沈易笙暗道自己都會助她一程。
沈大少正了心思,再看南陌,反倒多了一番逗弄之意,折扇一揮遮住鼻翼以下的部位,眨巴著黑曜石般的眸子,“不過這國師可不是說見就能見的。”
見南陌似有所惑,沈易笙接著道:“你生在這窮鄉僻壤之地,沒見過世面,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大晟國師相當于一個半隱之人,一般人是根本見不到的。”
“那要如何成為不一般的人?”南陌舉一反三。
沈易笙愕然,這一年到頭想見國師的人多了去了,國師又不是算卦的,總不至于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去找國師拿主意。
“得見國師一面,確實是連帝京權貴都期冀的事情,像你這樣一沒才,二沒貌的,想見國師,簡直癡人說夢。”
沈易笙毫不留情表達了自己的譏諷之意。
看南陌的面色不佳,愈發有了沉郁之色,沈易笙暗叫不好,鄭重道:“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如果像去年那蘇子阮一樣,在那蘭芝會上拔得頭籌,想來即便是國師,也會給上幾分薄面。”
“蘭芝會?”
那個在江南,一年一度,寒門子弟趨之若鶩的踏腳石?
沈易笙見她面有疑色,心道莫非這丫頭還對蘭芝會打起了主意,便順著她的話道:“今年那蘭芝會的頭籌必得是襄遠侯之子那樣的人物取得。”沈易笙洋洋得意。
“我聽說襄遠侯是個沒出息的,好好的侯爺不做,去做生意,他那兒子不提也罷……”
南陌見沈易笙嘴角抽搐,臉色鐵青,好心道:“喂……沈易笙,你怎么連臉色都變了,可是受了風寒?”南陌去拉他的袖子。
沈易笙一臉嫌棄,“別扯小爺的袖子,壞了你可賠不起。”
后來,當南陌嬉皮笑臉都換不來沈易笙的一絲笑臉時,南陌這才意識到哪里不太對。對著福來死纏爛打,福來倒也沒打算瞞著她。
當即告訴她,這沈易笙就是襄遠侯之子,沈家的小侯爺,侯爺的寶貝少爺。
福來以為這南陌聽聞這樣的消息時候會震驚不已,至少換成一副巴結討好的嘴臉,可是這丫頭聽了,卻捧腹大笑。
并拉著福來繼續嘲笑道:“怪不得,你沒看他當時那副表情,真是笑死我了。”
福來磨牙,看來少爺這威信是沒法兒建立了。
結果沈大少下午的臉色便陰轉晴了,說是這鵠城里的客棧大都破敗,不符合自個兒的身份……結果這鵠城的知府卻自個兒送上門。
那知府大人,身著深碧色的騰蛇官服,見到沈易笙便匍匐在地,熱淚盈眶,“方知小侯爺大駕光臨鵠城,下官便馬不停蹄趕來了。”
此時,沈易笙和南陌正對著酒樓里的一盤珍味蝦討論蝦首分離之事,
“沒錢,歇什么腳?去去去,哪兒涼快到哪去。”斜對面處,有個被店家趕出來的少女。南陌聞聲瞟了一眼,那瘦弱的身形,好生熟悉。
那知府眼珠子溜溜得轉上一圈,心里卻把斜對面那家店給記住了,敢在這個時候給他找不痛快?讓小侯爺覺得他治下不力,回頭在皇上面前參上一本,他這烏紗帽也別想戴了。
南陌瞇了眼,拍在沈易笙的肩膀上,“你跟知府大人先聊著,我回頭再找你,蝦給我留著。”
那知府見這女子舉止大膽,正要出言制止,卻見那位尊貴至極的小侯爺腆著臉道:“放心吧,小爺不會吃完的。”
那知府見南陌身上上乘的流光錦,心道這女子非常人,與這小侯爺也是關系匪淺,他得留個心眼打探一番。
南陌出了酒樓,向方才跑開了的少女追去,那少女粗布麻衣,衣衫襤褸,如果真要是在鵠城里惹上了麻煩,死都不知道死在哪里。
到了街角,南陌試探叫道:“南晴?”
那少女腳步一頓,猛地回頭,細細的眼,透出一絲光亮,果然是南晴。
卻見她眼淚一瞬間流下來,飛奔過來抱住南陌,“阿姐,娘……娘死了,阿爹要將她水葬,村里的人攔不住,就由了他了。”
“阿姐,你別回去了,你要是回去,爹還會賣了你。爹一直都不待見你。”
南晴的聲音仿佛沙啞了好多天,輕的不能再輕,仿佛卸掉了渾身的力氣,只能靠著南陌,勉力支撐自己。
南晴低低道:“我去景府找你,可是那府里的管家說這府里根本沒有你這個人……”
南晴抬頭看她,睫毛顫抖,“阿姐,我總算找到你了。”
南陌輕輕拍著她的背,“沒事了,阿姐在呢。”
南晴低垂了眼簾,看起來極其乖順,眼底的情緒卻是沒有透出半分。麻布的袖口的手縮了縮,半塊質地古樸的玉玨被她藏了起來。
將下巴擱在南陌肩窩的南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阿姐,對不起,娘交代的話我沒法兒帶給你。如果連南陌都要離開了,那她該怎么辦。
“我要回去一趟。”南陌為她順了一下頭發。
“回去也沒用,爹已經把娘水葬了,娘的尸身都順著水飄走了。爹接走了欽弟,也帶著南莠走了,說那地方晦氣。他不要我們了,阿姐……”南晴說著眼淚又流個不停。
“那你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走?”南陌輕聲問。
“我……”南晴吸了吸鼻子,“我不愿意,阿姐我不愿意,不愿意和那樣的爹在一起混日子,遲早他會賣了我和南莠,與其如此,我還不如自己賣了自己。”如此還能有個好的境遇。
南晴抬起臉,“阿姐,我能干很多活的,你別拋開我走好不好?”南晴小臉皺在一起,雖是吊梢眉,但眉宇間線條柔和許多,沒有南莠看起來天生帶著些刻薄相。
南陌擁了擁她,她一向不具備安慰人的本事。只好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抱緊她,“放心,阿姐不會拋開你的。”
南陌嘆了一口氣,辛娘,逝者已矣,但她會照顧好南晴,以寬慰辛娘的在天之靈。
“劉管家,請你解釋一下這賬面上的虧空?”景覓坐在主位上,白衣喪服,釵環盡卸,略施薄粉。眼下卻已經是掩蓋不住的淺淺的烏青,只是流轉間,尚有光澤,讓人覺得這并非一個木訥美人。
為了不讓外人看笑話,這喪儀都是按基本的規制來,只是這賬面上,卻無端又少了這么多銀兩。
劉成輕笑出聲,竟不顧禮儀規矩,自己尋了一個椅子坐下,“大小姐,您有所不知,這府里頭,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需要人撐著場子,這開銷自然也是大了。”劉成拖著長音,似笑非笑道。
這大小姐,還是嫩了些,敢在大庭廣眾下質問他,這膽子也忒大了些。真是半點兒都沒繼承方氏的手段,不過他劉成有把握,景覓是不敢得罪自己的。
景家如今和家破人亡又有什么區別,全家上下沒了主心骨,就連侯氏,都早早抱著孩子回了娘家,怕牽連到她身上。
如今的景家,就憑著景覓這個弱女子苦苦支撐,要不是他這個忠仆在,景府還不知成什么樣子呢。
景覓見他竟然光明正大坐在自己的對面,氣的指尖顫栗,“你……”
她現在才知道爹爹方面為了這個家兢兢業業操碎了心,而這府中上下能夠打理的井井有條,母親方氏也費了多大的心思。
“劉管家,阿爹平日待你不薄,你怎的如此……”
“待我不薄?哈哈……”,劉成自椅子上站起身,“如果老爺真的是待我不薄的話,又怎么會每次做事都讓宿辛跟著,還不是存了讓我們互相監督的心思。老爺若是真待我不薄,當初老母臨終之際,便也不會推三阻四拖延我回去探視。”
劉成面上似有激色,“如今就請大小姐也嘗嘗,不能為自己父母雙親,奶奶大肆大肆操辦喪事的滋味。”
景覓癱軟了身子,鴛兒急急道:“別說了,劉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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