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若是別的犯人被判了刑,衙門外面盡是叫好聲,可這次紅豆被判了秋決,衙門外面圍觀的百姓,卻是鴉雀無聲。
她沒有穿囚服,身上一塵不染,還將自己打扮得精致,云生適才發現,紅豆穿得竟不是臺里那些沾滿風塵氣的衣衫,而是極為普通的良家女子的緋紅常服,就連發髻也是尋常人家婦女的式樣。
紅豆站在兩個捕快身后,抬起頭看著外面圍觀的百姓,那里面有不少人是她幫助過的。有街邊無依無靠的小乞丐,每日要是討不到飯,便會到她的紅豆臺里吃一頓,順便帶一些走。有沒錢給老母親治病的窮書生,紅豆聽說后,便叫了小廝捎過去,若他日飛黃騰達,莫要忘了他曾許下誓言的姑娘。還有起早貪黑出攤賣包子只為攢點彩禮錢娶青梅竹馬的小哥,紅豆便日日造訪買他的包子。
一件件,百姓都記得。
紅豆沖著外面,淺淺地笑了笑,隨后彎了腰,還好,以往做的算沒白做,起碼她被判刑的時候,他們沒有鼓掌叫好。
人群中的無衣,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章九晟轉過身,看了一眼緩緩消失于大堂門口的紅豆,又看了一眼擺在桌案上的驚堂木,最后,他還是沒有拍響,到底是不忍心。
聽到判決,一直在后堂的魏滿似是全身脫了力,一屁股坐了下去,張同在一邊看著,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的話比較好,只拍了拍他的肩,道:“節哀。”
“不該。”魏滿喃喃著。
張同轉身欲走,沒聽清,轉過身頗有些詫異:“什么?”
“不該如此的,她既然都已經有了完全的計劃,又為什么要我也配合她呢?”魏滿呆坐在椅子上,只低聲問著。
還不待張同開口,便見章九晟從堂外走了進來,邊走邊答:“那是因為她從不做無把握的事,既然要做,便要多一條后路,而你成了她計劃之內的第二條路。原本,死的人的確應該是無衣,我與你說過,雪淀與無衣情同姐妹,雪淀又與你情根深種,可她時日無多,便央求無衣代替自己照顧你,而她便替無衣去死,既成全了姐妹之情,亦圓了她與你一生一世的誓言,也還了紅豆的知遇之恩。”
魏滿呆愣愣的,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將章九晟的話聽進去,只是搖著頭,不信,不信,還是不信。
“你可還記得,雪淀當初為什么要你先將無衣贖出去?”
魏滿想了想,嘴唇開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臉色也忽然煞白,心臟鈍痛,他一只手緊緊抓著胸口,似呼吸困難,眼淚也大顆大顆滾落:“原是如此,原是如此,我自詡聰明,卻被她瞞得苦,雪淀,我的雪淀……”
云生跟在后頭,她看著魏滿幾乎痛苦到無法呼吸,心里也不禁戚戚然起來,伸出一只手攥住了章九晟的衣角,章九晟感覺到身后有異樣,轉過身卻見云生面色慘白,不由得擔心起來:“怎么了?不舒服了?”
云生搖了搖頭,只垂著腦袋,聲音低低地傳來:“沒什么,想我爹了。”
章九晟聽著,心里一沉,伸手拍著云生的背,柔聲道:“這不還有我呢么?再不濟,我爹就是你爹,我娘就是你娘,還有我大哥呢,都是你親人,要是……”章九晟說著說著,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揚起來,低頭看了一眼云生的后腦勺,伸手輕輕撫摸著,用幾乎蚊子才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什么“更好了”的話。
“嗯。”云生沒注意聽,只低低的應著,但其實心里已經不是那么難受了,是啊,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還有什么怕的呢?
再后來,章九晟差了倆捕快送魏滿回去,魏滿回了家以后,據說將自己鎖在屋里三天三夜沒出門,等到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變了,不僅發憤圖強決定上京趕考,更是連紅豆臺這類煙花之地都不去了。魏老爺也終于松口,只要魏滿中了榜,他的婚事便從此由他做主,魏老爺絕不插手,只是這個承諾對于魏滿而言,來的晚了些。
雪淀的尸身,交由張同縫合完整,章九晟陪著,一起送到了魏家老宅。
終于能看到一個完整的雪淀,云生頗有些感嘆,這樣好的一個女子,卻為何薄命?老天當真不公平。
可章九晟卻不以為然,點著云生的額頭:“張同說了,她作息紊亂,酒肉不禁,那是常年累積下來的毛病,小癥拖到最后成了絕癥,大羅神仙也無能為力。你可別學她,一日三餐,準點準時,餐后喝藥,大哥給你配的一滴都不能剩,以后本大人都要檢查。”
“大人,您怎么跟我哥似的?”云生揉著額頭,頗有些不滿。
章九晟聽著就背起手,理直氣壯:“我本就比你年長幾歲,你喊我一聲哥,我也勉強能受得起。”
云生翻了個白眼,又是被章九晟一戳:“去,吃藥去。”
正所謂黃梅時節家家雨,這段時間樊縣里,東一陣雨西一陣雨,人是快給泡得沒骨頭了,倒是樂壞了池塘里的蛙,別說云生了,就是章九晟也被這雨天堵在魏府里出不來,干脆趁著某一天天氣晴好,收拾了幾件衣服,揣著傘就住到衙門里去了。
云生一聽,那還得了,不行,她也得住進去,心動不如行動,立馬也收拾了行李一同搬去了衙門。章齊燁知道以后,也沒什么反應,反正他是一年十二個月,有一半時間是住在醫館的,于是乎,趁著這黃梅天氣,多做了一些防風濕的藥貼,順便也給云生捎了一些過去。
這一日,衙門的驗尸房里,張同一如往常,對著尸體吃著點心,章九晟受人之托,去尋他的時候,正巧看見張同拿著一雙筷子在一具剖開肚子的尸體身上戳來戳去。
“誒喲,我滴個親娘咧!”章九晟只瞅了一眼,伸進去的半只腳立馬縮了回來,整個人宛如被一錘子打在腦門上,晃晃悠悠退了出來。
張同回過身,一伸手就將白布掀過,將尸體蓋得嚴嚴實實,隨后諂媚一笑:“嘿嘿,大人您怎么來了?怎么也不喊個人通知我一聲,我也好做個準備不是?大人,吃點心嗎?”
章九晟瞅了一眼,胃里直犯惡心,連連擺手:“不了不了,你吃你吃。”
“大人是找我有事?”張同收回點心,不吃,那正合他意。
章九晟為了不聯想到驗尸房里的東西,背過身去:“云生不是想學驗尸嗎?便央著我來求你一求,教教她。”
張同瞪大了眼睛,點心也不吃了,繞到章九晟跟前:“大人,您沒事兒吧?之前還攔著不讓學呢,現在怎么還親自過來說話了?不是,您之前不是還不讓她親自查案嗎?怎么后來紅豆那案子開始,您就開始讓她到處跟著跑了啊?”
“本大人這不是被她煩著沒法兒了嗎?”
“大人,云生的確是有天賦,可是他這一個師爺不好好當師爺,跟我這一個仵作搶什么飯碗?”張同細細琢磨著章九晟眼神之中隱藏著的其他含義,甩了甩手,一邊往回走,一邊說:“不教不教,他要是學會了驗尸,這衙門還有我什么用武之地?”
云生躲在不遠處的房廊下,咬著牙,瞇著眼,低低哼了一聲。
待到她走后,章九晟方才退到驗尸房門口,用手輕輕敲了敲門板,張同回過頭:“走了?”
章九晟一點頭,手藏在袖子里,沖他比了個大拇指。
“大人,真不教啊?我看云生挺想學的。”
“我哥說了,她身子骨還沒以前一半好呢,驗尸這種活,強身健體的都可能染上些不干不凈的東西,更何況是她這個弱雞?我也不是非不讓她學,總得等她身體再好點,我給你說,你可別私下里擋不住她的誘惑就教她了,之前紅豆的案子,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才被她鉆了空子,接下來得好好防著她。”章九晟接著又叮囑了幾句,才晃晃悠悠地走了。
張同靠著門框,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點心,輕聲道:“這丫頭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可就已經名聲在外了。若非那場變故,又何需如此躲躲藏藏?”
“看來這位章縣令,也并非傳聞中那般繡花枕頭。”此時,遠在京城之中的某位,手中攤開一張紙條,大拇指上一枚白玉扳指,胸前五爪金龍耀武揚威,幾欲騰出。
“聽說是先皇欽賜?”他又道。
“是,章御醫于皇室有功,于江山社稷有功,退隱時便向先皇要了這么一個賞賜。”常玉站在下面接了話,身為一個內侍,他從小便陪同在這位身邊,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早就練得爐火純青。
“聽說那丫頭在他府上?”
“回陛下,是。在那養了三年,身子骨依舊不太好,回的人說,體內有余毒,清不干凈,人薄得像張紙,風一吹就要倒似的。”
李泓之將手中紙條扔到桌案上,手腕上一條紅繩露出了袖子些許,他捏著輕輕塞回去,道:“燒了,著人去查一查是什么毒,需要什么藥材便想辦法塞到百世堂去。”
“那……”常玉原準備出去了,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側著身子停下腳步,一副有話當講不當講的姿態。
“嗯?”
“紅豆姑娘……”
李泓之垂下頭,手指捏著腕上的紅繩,半晌才道:“想辦法帶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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