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倦鳥歸巢,踏上歸路的凈涪一行人也在一處破廟里落腳。
凈涪看了一眼被自己收拾妥當(dāng)?shù)奶梦荩D(zhuǎn)身向著正要在蒲團上落座的眾位師叔伯們合十一禮,便提了葫蘆出門去。
早在決定在此處落腳之前,凈涪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距離這破廟不遠(yuǎn)的水源。
那是一條不大不小的溪流,因遠(yuǎn)離了人煙,又是在這山林之中,這溪流的水干凈清澈得能照出人影來。
凈涪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沉入溪流中,汲取溪水。
別看凈涪手中這葫蘆體型不大,但凈涪將這葫蘆沉入溪水中足足半個時辰,也未見葫蘆里的溪水溢出,甚至還在不緊不慢地流入葫蘆中。
雖然葫蘆還沒有裝滿,但凈涪卻覺得現(xiàn)下葫蘆里的水足夠了,便提起葫蘆,將葫蘆帶出溪水。
他本來微低了頭,認(rèn)真地看著葫蘆,這會兒卻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那被濃重暮色漸漸包闔的山林,只另一只手還在不緊不慢地將葫蘆塞子塞上。
似乎是被凈涪的視線驚住,山林里絲毫異常的聲音都沒有。
凈涪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隱藏在暗處的那個目標(biāo),手上的葫蘆卻被隨意地掛在了腰帶上。
夜風(fēng)吹過山林,枝葉婆娑;倦鳥掠過樹枝,啼鳴聲聲;流水淌過溪石,涓涓作響。
這就是夜色里的山林,靜默又喧囂。
然而這樣的山林里,此刻又莫名多了一份詭異的對峙的沉默。
在這一場無聲的對峙中,誰也不知道誰會先敗退。
可惜還沒有等到分出結(jié)果,便又有一陣破空之聲傳來,這是又有人來了。
凈涪待要轉(zhuǎn)過頭去看,卻見那一片沉暗的暮色中,一道模糊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
那道身影自暮色中走出,卻又像是行走在另一個空間一樣,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讓人捕捉到的痕跡。光線穿透它的身體,空氣在它體內(nèi)流竄,沒有影子,沒有氣味,甚至沒有氣息。
如果不是凈涪肉眼親見,如果不是凈涪靈覺不斷提醒,凈涪不會知道這里還會有另一個生物存在。
那是一只鹿,一只頭頂鹿角閃耀著五色光華的幼年麋鹿。
凈涪又仔細(xì)地看了它幾眼,感覺很有幾分眼熟。
那幼鹿自暮色中走出,一雙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閃爍著純摯的喜悅和哀求,全然不見當(dāng)初凈涪感知到的冷漠空無。
凈涪瞇著眼睛看了一會,也從記憶中翻找出了它的身影。
當(dāng)年凈涪自妙音寺中下山游歷,在前往云莊的路上遇到過它和它的母親,也曾經(jīng)救過它母親一次。沒想到多年過去,他居然會在這里又碰到它。
嘈雜的聲音自山林中響起,急切又煩躁,還帶著罵罵咧咧的憤怒。
凈涪無須側(cè)耳細(xì)聽,也能從這一眾人中聽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蘇城,當(dāng)日被他隨手救下的那個蘇家旁支俗人。
沒想到,這兩人一鹿的,一別多年之后,居然在這里又遇上了。
“沈護,你看清楚了沒有,那小鹿在哪里?”
“蘇哥,我這不是正在看著嗎?”
“我能不急嗎?這都追了好幾年了,剩下的鹿血也沒多少了,還再找不到,那等我們手里的鹿血耗盡,就永遠(yuǎn)都別想抓到它了......”
凈涪聽了一會,又看見幼鹿身上一道深一道淺幾乎層層疊疊的傷痕,又哪里還不明白?
這幼鹿似乎也認(rèn)出他來了,居然不往外逃,甚至還走到他身邊,拿著那遍體鱗傷的身體一下一下地蹭著他。
“呦呦呦......”
低低的鹿鳴聲在這片寂靜的山林中響起,卻只在凈涪耳邊回蕩,并未再往外傳出。甚至連帶著凈涪的氣息,也都一并被隱藏了起來。
破廟中,正在蒲團上靜坐,準(zhǔn)備進(jìn)行晚課的諸位禪師忽然齊齊睜開眼來,相互對視一眼。
清篤禪師凝神細(xì)細(xì)感知一番,這才笑著對諸位師兄弟道:“無事無事,不過是遇上一個覺醒了血脈的五色鹿而已。”
聽得清篤禪師這話,堂屋中一眾禪師和尚也都放松下來,甚至還有人笑道:“五色鹿?能得覺醒了血脈的五色鹿親近,凈涪師侄可真是好福緣。”
清篤禪師笑容加深,也道:“可不是,凈涪以后就算是有玩伴了。”
清顯禪師在一旁聽著,也都難得地跟著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覺醒了血脈的五色鹿啊,那是可通人性,可在虛空中行走,最擅隱藏氣機的靈鹿。凈涪若能得到這只靈鹿相伴,不說是當(dāng)坐騎,哪怕僅僅是一個玩伴,對凈涪也言,也是一個莫大的保障。
最起碼,以后要逃命的話,就沒有幾人能夠抓得住他們。
此時被諸位禪師和尚討論著的凈涪正用著一雙沉黑的眼睛看著幼鹿,無聲地聽著幼鹿的告狀。
別看凈涪現(xiàn)在不過是眉清目秀干凈年幼不染塵埃的一個年少小沙彌,一旦他表情沉寂下來,那雙眼睛眸色變得沉暗地盯著一個人看的時候,絕對能讓人心寒膽顫,戰(zhàn)戰(zhàn)兢兢。
可現(xiàn)在,也不知是無知無畏,還是說這頭五色鹿幼鹿就認(rèn)定了凈涪,對著凈涪這副恐怖的模樣,卻還能一聲一聲接連不斷地告狀,它甚至還在一下一下地蹭著凈涪的身體。
凈涪看著這頭五色鹿,被迫著聽了那日之后的后續(xù)。
當(dāng)日凈涪離開之后,蘇城和兩只麋鹿也確實是各自散去。母鹿畢竟領(lǐng)著一只幼鹿一直闖蕩,倒也謹(jǐn)慎。它們悄悄的離開山洞,再也沒有回去過。
可就算母鹿靈性十足,對上起了意后精心謀算的蘇城,還是吃了大虧,隨后就是老套的追殺。甚至之后的時間里,兩只麋鹿都在重復(fù)著逃命、被追上、又逃命、又被追上的節(jié)奏。
在這樣的生死逼迫里,兩只本來就已經(jīng)開了靈智的麋鹿更是靈慧大增,甚至更在一次危難中雙雙覺醒了血脈。
覺醒了血脈是好事,擁有天賦神通更是天大的好事。甚至它們以為,這樣它們就能徹底地逃出生天去。
可這兩只麋鹿又怎么會知道,這本來就是蘇城他們的目的。
兩只普通的僅僅開啟了靈智的麋鹿和兩只覺醒了血脈的通靈的五色鹿,孰輕孰重,孰貴孰賤,哪里還需要去費心衡量?
蘇城等人手段盡出,兩只剛剛覺醒血脈的五色鹿又如何能輕易逃過?
現(xiàn)下幼鹿能夠在這里活著見到凈涪,付出的代價除了身上的這些傷之外,還有它母親的性命。
它母親為了保護它逃出,已經(jīng)死了。可即便它死去,它的精血還是被拿來用作推算它形跡的引子。
如果沒有這引子在,憑借五色鹿的天賦神通,即便五色鹿就在他們身邊來回晃蕩,只要五色鹿不愿意,那他們絕對什么都發(fā)現(xiàn)不了。
被幼鹿裹夾著一起往前疾走的凈涪看了一眼正在不斷退后的林木,又側(cè)頭看了一眼依舊緊追不舍的蘇城等人,抬手拍了拍幼鹿的腦袋,示意它停下。
幼鹿不知凈涪要做什么,只急得呦呦直叫,回頭看著凈涪的那雙滾圓的眼睛里更是堆滿了淚珠。
凈涪的手又一次拍上了幼鹿的腦袋。
幼鹿沒有辦法,只得停下腳步,放下了凈涪。但它也沒獨自離開,就繞著凈涪來回地走,一邊還呦呦呦地催促著他。
凈涪就在黑沉的山林中站定,轉(zhuǎn)身面向那喧囂人聲傳來的方向。
饒是幼鹿神通非凡,等閑無人能夠察覺到他們的氣機,畢竟母鹿精血在手,所以很快的,蘇城他們便追了上來。
夜色越來越重,而這山林里又起了霧,如果是凡人,那必定是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的。但蘇城他們是修士,藝高人膽大,兼之前方還有一只堪稱無價之寶的仙鹿,如何還能按捺得住?
蘇城連帶著四五個修士沖了上去,還沒等看清楚那只五色鹿,猛地一甩手,竟就往前甩出了一張隱有星月的細(xì)網(wǎng)。
細(xì)網(wǎng)迎風(fēng)變長,眨眼間化作一張遮天大網(wǎng),網(wǎng)中綴有星月,接引星光月華。氤氳的月華星光灑落在大網(wǎng)上,頓時便化作一道道絲網(wǎng),纏上這一張遮天大網(wǎng)中,為這張大網(wǎng)加持威能。
蘇城見大網(wǎng)張開,罩向那一只頭頂閃耀五色光華的幼鹿,臉上炸出一片狂喜。
但就那么一個錯眼,瞥見那只站在幼鹿身側(cè)的少年身影,看見那個光溜溜的腦門和那雙比黑夜更黑的眼睛,臉上的狂喜霎時僵硬。
那個,那個沙彌......
還沒等他叫出聲,那沙彌眉間一道隱隱看著像是個眼睛的金色佛光閃過,他整個人便像石化一樣立在當(dāng)場,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座幽幽寂寂的暗黑小塔出現(xiàn)在這夜色中。
“哐當(dāng)。”
小塔中一層塔門打開,直接將這些僵立在原地毫無反抗之力的修士收入塔中。
凈涪收起寶塔,直接一招手,將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羅盤、寶劍、細(xì)網(wǎng)等物什統(tǒng)統(tǒng)收起。最后,他將一個透著血腥味兒的玉瓶遞給了幼鹿。
“呦......呦......呦......”
幼鹿悲痛地長鳴,一聲一聲震顫人心。
凈涪站在旁邊,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只不知什么時候,他那一雙暗沉的眼睛又恢復(fù)成了平日里的黑白分明。
他也只站在那里看了一陣,便又拍了拍幼鹿的腦袋,轉(zhuǎn)身走出叢林,向著破廟的方向走。
他出來的時間不短了,再不回去,就要耽誤晚課的時間了。
凈涪才走出幾步,便又感覺到身后又有了動靜。
雖然還是沒有聽見聲音,沒有嗅到氣味,沒有捕捉到氣機,但凈涪卻知道,那幼鹿跟了上來了。
凈涪也沒有阻止,就這樣帶著幼鹿往前走。
一人一鹿一前一后地行走在這夜色籠罩的山林里,雖一明一暗,卻透著一種莫名的仿佛溫馨一樣的和諧,連帶著這個夜似乎也格外的溫暖,
幼鹿覺得,這個夜格外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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