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涪和程沛等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才終于等到了沈安茹匆匆從門外進來。
沈安茹進門,第一眼看見桌上還沒有被動過的菜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嘴角抿出溫柔的弧度,柔聲問:“怎么了?怎么到現在了還沒有用膳?快吃吧,這都錯過用膳時間了,還等什么呢?”
程沛上下打量著沈安茹,見她表情柔和舒展,渾身上下都看不出什么不對勁來,便松了口氣,撒著嬌沖她招手道:“我們都在等娘親呢。娘親娘親,快過來坐,再不過來,我們可就不等你了。”
沈安茹卻并不往席上去,而是在遠離凈涪程沛的位置坐了,搖頭道:“娘親用過了,可不用你們等,你們快吃,別等會兒菜都涼了。”
程沛狐疑地看著沈安茹,奇怪地道:“娘親用過了?在哪里用過的膳?”
沈安茹笑柔了眼睛,但仍沒靠近,只道:“你祖母今日身體不太妥當,心情又不好,便強留了娘親陪著她用膳了。且不說這些,你們快用膳。等你們用完膳了,再沐浴梳洗過,你們再來問娘也是可以的。快吃吧,飯菜涼了可就不好了。”
“娘放心,兄長可厲害了。有兄長在,這菜肴再多放上一兩個時辰,那也是涼不了的。”程沛回了沈安茹這么一句,便又伸手去拿筷子。邊伸手他還邊嘀咕了一句,“那老太婆怎么可能會留娘陪著她用膳?不是向來都嫌棄娘親礙了她的眼的么?”
沈安茹好笑地瞪了程沛一眼,輕斥道:“說的什么呢?她到底是你祖母呢!如何能這樣的沒大沒小?!”
然后沈安茹又輕飄飄地道了一句:“許是她見你兄長回來了......”
沈安茹這句話沒說完,但程沛卻已經能夠領悟沈安茹未盡的話意。
因為凈涪難得回來一趟,沈安茹必定是希望能夠陪著凈涪用上一餐晚膳的。這會兒程老太太先讓沈安茹陪著用膳了,等沈安茹回到邀天院里,那自然是吃不了多少了的。更何況,程老太太是修士,又是程家老太太,用的飯食喝的茶水全都是帶了靈氣的,沈安茹不過一介凡俗,吃一點沒事,可吃得多了,那是可以頂上兩天的飯量的。
沈安茹再如何想著陪著凈涪用膳,那也必是實現不了的。
程沛被沈安茹的這話說服了。
然而沈安茹能說服得了程沛,也弄糊涂了司空澤,卻說服不了凈涪。她甚至連凈涪身邊的五色幼鹿都說服不了。
五色幼鹿沖著沈安茹那邊“呦呦”地低叫了幾聲。
凈涪也拿起了筷子,在沈安茹的目光下夾了一塊藕夾,慢慢地吃了下去。因著凈涪的緣故,這席上菜肴雖然擺放了好一段時間,但菜肴仍是溫熱,入口口感未減幾分。
哪怕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情,凈涪還是記得,這分明就是沈安茹的手藝,味道熟悉而溫暖。
凈涪慢慢食用著菜肴,眼角余光卻瞥向了沈安茹那邊。但見沈安茹雙手攏在袖里,眼睛溫柔慈和地看著他們這邊,坐得極是端莊穩重,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動不動。
她身邊的侍婢們也只是垂目注視著地面,竟沒有人給她送上一杯溫茶。
凈涪收回眸光,仍舊不緊不慢地用膳。
到最后,一整桌八菜兩湯的齋菜還是被凈涪和程沛兩人吃得干凈。看到幾乎只剩下菜湯的碗碗碟碟,沈安茹哪怕坐得再端莊穩重,眼睛也幾乎彎成了兩條長而黑的線條。
用完晚膳,凈涪漱過口,坐到沈安茹身邊,將侍婢送給他的茶盞親自遞到了沈安茹面前。
沈安茹看著這盞溫茶,又是高興地笑了一下,將雙手從袖里伸出,接過那盞溫茶,道:“謝謝小師父。”
因為上了年紀,沈安茹的手已經不像年輕時候的那樣白皙細嫩了,但那份溫暖柔和,還是凈涪當年還在襁褓時的那份熟悉感覺。
可是哪怕這雙手看著完好無損,凈涪卻又能嗅到沈安茹身上療傷靈藥的氣味。
她是用過藥了的。
程沛此時也坐到了沈安茹的另一邊,正往他們這個方向看來。他似乎也是嗅到了什么,表情在那一霎那間有些怪異。
凈涪的目光在收回的同時掃過程沛,然后便看著自己的褡褳,從褡褳里摸出了一塊雕刻著藥師王佛的琉璃玉佩。
凈涪一抖這枚藥師王佛琉璃佩上系著的紅繩,手托著這枚琉璃佩站起,親自來到沈安茹身前。
沈安茹木頭一樣僵硬坐在位置上,任由凈涪抬起她的手,從指尖取出一滴血落在那枚琉璃佩上,又親自給她系在了腰間。
程沛看著那枚藥師王佛琉璃佩,問識海里的司空澤:“師父,那玉佩是什么東西啊?值得兄長這么慎重地給娘親戴上?”
司空澤看了兩眼那枚琉璃佩上的那尊藥師王佛,道:“那藥師王佛琉璃佩是妙音寺一位專修藥師道的大德禪師用自身琉璃光煉制而成的,這琉璃佩用效甚廣,不單單是修士,便連凡俗之人,長年不離身的話也能補足元氣,延年益壽。”
程沛點了點頭,心里卻是默念:‘藥師道......’
司空澤只提了這么一點,便不和程沛細說了。但他卻是知道,哪怕清慈禪師修藥師道,行普渡廣濟之事,但清慈禪師向來行蹤飄忽不定,凈涪能求到這枚藥師王佛琉璃佩想來也是耗費了不少心力的。
司空澤現在是被鎖在程沛識海里,沒看見此時莫國普濟寺那邊一寺院小沙彌身上攜帶的藥師王佛琉璃佩,否則他必定是要被震得瞠目結舌的。不過如果清慈禪師還只是景浩界一位大德禪師的話,司空澤這么想也沒有錯。可問題是,清慈禪師已經進入了東方凈琉璃佛國,是東方凈琉璃佛國中的一位羅漢。他修為大漲,這用他隨身琉璃光煉制出來的藥師王佛琉璃佩的數量自然也是比起當年多得多了。
這藥師王佛琉璃佩不過是一樁小事,真正讓司空澤口干舌燥的,還是凈涪接下來的動作。
但見凈涪手指憑空一捻,一道綿綿無絕的生氣自虛空中抽出,被他拿在手里,半點掙脫不得。
那可是生氣啊。
司空澤騰地站直身體,直直地望著凈涪的指尖,幾乎是從唇齒間擠出字眼一樣道:“......生......氣......”
生氣!那可是生氣啊!如果司空澤還想復活,充足的生氣絕對是他不能缺少的東西。
復活這個字眼從來沒有從司空澤的腦海里出現過,便連被鎖在程沛的識海里,見過程沛,見過齊東和,司空澤也只是想著要給自己那一身來不及傳承下去的本事找一個弟子而已,并不曾想過要復活。
沒有想過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不愿意復活了。活生生的擁有力量、生機的身體誰不想要,更何況生前還算得上一個四方敬服的強者死后卻被無緣無故囚禁在自己靈器殘片里只能依附著一個幼兒連最基本的自由都沒有的司空澤?
他沒有想過的真正原因,只是因為復活的材料太過難得,沒有足夠的機緣,甚至連幻想都是奢侈。
可現在,就在他的眼前,居然就生生地冒出來了一份!
凈涪微微瞇起眼睛,掃了程沛的位置一眼。
對這一縷生氣價值完全沒有體會的程沛毫無所覺,只奇怪地望著凈涪的動作。但正在激動的司空澤卻像是大冬天的被當頭繳了一盆冰水一樣,渾身打了一個寒顫,身體更是止不住的打擺。
司空澤立時清醒過來,不敢再去看凈涪手上的那縷生氣,只縮在圭片殘片里,目光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凈涪收回目光,隨手將他指尖里捻著的那縷從茂竹里抽取出來的生氣送入了沈安茹的眉心。
沈安茹什么都沒有看見,但她仍然任由凈涪那兩根在她看來空蕩蕩的指尖點在自己的眉心處。
她只覺得,一股暖融融的細流自凈涪指尖躥入她的眉心,然后又自眉心流往她身體的每一處角落,讓她的整個身體都像是浸泡在溫熱的暖水里。
沈安茹睡了過去。
凈涪退后一步,灰色的僧袍一掃,已經熟睡過去的沈安茹便在椅上消失不見。
沈安茹的侍婢見此,不由得齊齊看向凈涪。其中一個看來已經透出幾分老邁的媽媽忍不住來到凈涪身前,向著凈涪深深一拜,恭敬問道:“大少爺,不知夫人......”
凈涪看了這位仆婦一眼,抬起手指了指沈安茹的寢室位置。
那仆婦順著凈涪的手指方向看去,認出來后也松了口氣,又是恭敬一禮,告罪一聲,便領著沈安茹身邊的其他侍婢一起退回了沈安茹的院子。
堂屋里只剩下凈涪、程沛以及程沛身邊的兩個侍仆。
程沛看了看沈安茹的寢室位置,扭頭問了一聲凈涪:“母親那邊還好吧?”
司空澤聽了這話,忍不住一頭黑線,卻更提醒自己日后要記得給程沛開開眼界,否則便連好東西已經放到了他面前,他不認識那也就只有錯過的份。
沈安茹怎么會不好?她好極了好不好?甚至比他還要好呢!
凈涪點了點頭。
程沛見得凈涪應了,也是笑開了。
其實他也知道,沈安茹是他們的母親,兄長再如何也不會害了母親去。他不過就是見沈安茹毫無預兆地昏睡了過去,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罷了。得了凈涪的保證,他心底的那一點不安也就全都散去了。
凈涪看了程沛一眼,便又從自己的褡褳里取出一盞青銅油燈來,遞到程沛眼前。
程沛別的還沒注意,先就被這盞青銅油燈上仍然跳動的火焰吸引了目光。那火焰雖不過只得一豆大小,焰光也僅僅是橘黃色,但這火焰焰光卻像是能夠破去周遭一切迷障昏暗,只留眼前無邊光明。
見到這盞青銅油燈,司空澤這會兒已經不吃驚了。
不過就是一心燈而已,和先前這小沙彌送給沈安茹的那縷生氣比起來可還差了一點呢......
然而司空澤不吃驚了,程沛卻是實實在在的驚住了。好半響他才回過神來,看著凈涪直直地問:“兄長,這這這......這是心燈?”
心燈,是他剛剛看見那盞青燈的時候無端地出現在他心頭的名稱。
他明明從來未曾聽誰提起過這個名號,也未曾在哪里見到過相關的描述,但看到這一盞青燈,他心頭就閃過這么一個詞匯。
心燈,光是聽這么一個字眼,程沛便已經覺得不是凡物。
凈涪點了點頭,將這一盞燈遞給程沛,程沛昏昏然地雙手接過。
程沛才接過,便又在那一霎那間明晰這盞心燈的靈效。
心燈心燈,照見心頭光明的靈燈。心燈的燈托燈盞什么的都是外在,最為重要的是心燈上的那一豆燈火。燈火光明普照,能破去修士心頭虛妄,護持修士修行。
可以說,只要有這一盞破去心頭虛妄,照見心頭光明的靈燈在,程沛想要被外魔侵擾也是艱難。
凈涪見程沛收了這盞由他親自點起的心燈,便也不再在這程家逗留,坐上五色幼鹿,徑自一路往云莊外去。
五色幼鹿也是頑皮,在馱走凈涪的時候,還特意在程沛面前現了身形,然后才馱著入了虛空,只留下原地里又被震住的程沛和司空澤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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