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涪出得定中,才睜開眼來,便轉過身去看他背后的那一株兩人高的菩提樹。
他感覺到,就在剛剛,就是他突破的那一刻,他身后的這一株菩提樹的樹冠搖擺了一下。
它搖擺的速度很緩慢,緩慢得甚至都沒有掀起一絲氣流。但凈涪很確定,他自己的感覺沒有出錯。
凈涪盯著這株菩提樹良久,然后伸出手,搭上菩提樹的樹干上,神念纏上菩提樹樹身,試探著進入菩提樹內部,探看那菩提樹靈識的情況。
凈涪以為他的動作會遭遇阻攔,畢竟自保是生靈的本能,即便它現在處于沉睡的狀態(tài)。可是凈涪竟然發(fā)現,他的神識在這株已經誕育了靈識的菩提樹內暢行無阻。
凈涪試探再三,仍舊如此。
凈涪睜開眼來,定定地打量了身前的這株菩提樹。
樹干碗口粗細,樹冠厚重碧綠,看著和凈涪在妙音寺常見的那些年歲不長的菩提樹相差不遠。可在他眼中映出的湛青靈光和在鼻尖處浮動的醒神靈氣,卻都在提醒他,這一株菩提樹不是普通的菩提樹。
它有靈。
凈涪的目光穿過菩提樹樹身葉脈,落在漂浮在樹心處的那一團濃郁靈光。
靈光湛湛,干凈純粹,未曾沾染上任何人的氣息,也不曾帶上任何人的烙印,分明就是一株自主的靈樹。
它沒有認主。
可是這樣的一株有靈的又沒有認主的菩提樹,它的樹身卻能放任凈涪的神念自由來去?
為什么?
凈涪的視線從菩提樹身上移開,落在屋中緊閉的門戶上,甚至穿透門戶的阻隔,落到了趴在鹿欄里沉浸在傳承記憶里的那只五色幼鹿。
一株菩提樹是這樣,那一只鹿也差不離。
菩提樹是靈樹,哪怕它的樹靈不過初生懵懂至極甚至都還未自沉睡中醒來,也絕不是任人欺凌之輩。五色鹿也是覺醒了血脈可通人性的神鹿,最擅隱藏氣機更可在虛空中行走,哪怕它還只是一只幼鹿,躲避甚至是想要將自己隱藏起來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可是這本都是神物的一樹一鹿,一個放任外人隨意探查自己的身體,一個任憑他隨意差遣調配,未曾有過絲毫怨言。
為什么?
凈涪心中只覺不解。
這樣將生命和未來完全交托的信任,為什么它們就能這么輕易的交予他?
凈涪目光悠然地想起了前世。
當年拜伏在他座下將忠誠交托給他的下屬萬千,可那是因為他強。他的境界比他們高,手段比他們強,心性比他們硬,所以他們跪伏在他的腳下,成為他的臣民。可這一樹一鹿呢?
它們又為的是什么呢?
凈涪不相信通人性的五色鹿未曾察覺到他的冷淡和漠然,但它就是跟隨在他的身側,半步不離。
凈涪想不明白,但他不多想。
既然這一樹一鹿如此作為,凈涪自己做不到交托同樣的信任,但相對給予一點,還是能夠做得到的。
尤其是,這一次修為突破如此順利,這一株菩提樹居功甚高。畢竟......如果不是當日在竹海靈會擂臺賽上和凈方沙彌比的那一場擂臺讓他窺見些許七寶妙樹的神廟,他不會這么輕松突破。
凈涪收回手,重新在蒲團上坐了,閉目再度入定,于定境中穩(wěn)固境界。
他這一次修為突破異常順利,攏共也只用去了半日的時間,離凈涪出發(fā)前往天靜寺的時間可還有將近半個月呢,凈涪不入定修行,其實也是無事可做,那還不如修行呢。
凈涪自在定中安心修行,但旁的人得到了這么多不甚令人愉快的消息,心中就很是不舒服了。
這樣的人,說起來也是不少。天靜寺里的恒真算一個,天劍宗里的皇甫成也算一個。
不過相對比起來,恒真又要比皇甫成好一點。畢竟恒真才剛出關,他在定中頗有所得,因而心情尚要好一些。再聽到凈涪的消息時,哪怕他的好心情因此而敗壞,也總比境遇本就不怎么令人高興的皇甫成好。
恒真僧人坐在上首,他邊低頭去看手里記載著這一回竹海靈會擂臺賽比試經過和結果的冊子,邊聽著下首那幾個腦袋上點滿了戒疤的老僧連番聲討清見方丈。
“......師祖,清見師兄這一回的作為,實在不妥......”
“......師祖,這凈涪沙彌成長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如果放任他這般成長,那我們天靜寺日后......”
“......師祖,這事情關乎的不僅僅是我天靜寺的萬世基業(yè),更可能會動搖我佛門無數年來的根基啊師祖......”
“......師祖,請您出手......”
比起恒真僧人翻看手上冊子的認真專注來,他對那些老僧們的態(tài)度就更敷衍了一些,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只耳進只耳出,并不曾將那些話往心里去。
見恒真僧人這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幾位老僧對視一眼,都能看見對方眼底的悲愴。
這些老僧都是天靜寺中舉足輕重的長老禪師。他們自幼在天靜寺出家,一路走來,對天靜寺萬萬年的佛統(tǒng)傳承尤為執(zhí)著。
他們也不是不知道凈涪這樣的絕無僅有的天之驕子出現在佛門是佛門的運數。他們也知道如果凈涪能夠順利成長,必將恢復佛門當日的榮光。可是,凈涪他不是天靜寺的弟子。
他是妙音寺的沙彌,他修行的不是天靜寺自古以來傳承不絕的佛門道統(tǒng),他走的是另一條路。
一條和天靜寺如今道統(tǒng)傳承孑然不同的路。
凈涪崛起,哪怕將恢復佛門往日的榮光,可最后披著這一層榮光的,不會是天靜寺。
這樣的未來,幾位老僧們都看得很清楚。
如果沒有恒真,如果佛門即將衰落,那這些老僧們必定不會對凈涪的崛起有什么意見。更甚至,他們也會很愿意在凈涪崛起的路上助他一臂之力,讓他重新扛起佛門的旗幟,領導佛門再度站立在景浩界三門之中。
可現實就是,天靜寺二代祖師自西天凈土中下凡,轉世成恒真,更已經窺破迷障,恢復了轉世前的記憶。
在他們眼里,恒真就是他們天靜寺的二代祖師。
二代祖師當年能將佛門道統(tǒng)傳遍整個景浩界,如今回歸,也必定能夠帶領佛門將道門和魔門壓下去,恢復佛門當年的盛景。
這些長老禪師們的想法,恒真清楚,天靜寺現如今的主持清見禪師自也清楚。
他們無關私心,只在佛統(tǒng),而且為的是天靜寺萬萬年來傳承的佛統(tǒng)。
也正因為如此,哪怕這些長老禪師們?yōu)榇藬刀扰c寺中其他長老們爭持不下,清見大和尚也只能反駁,而不是斥責。
就像這一次關于凈涪沙彌是否可以受比丘戒一事,天靜寺中主事的這些長老禪師們就爭吵了整整三個月未曾有所定論。如果不是因為竹海靈會那一場凈涪沙彌和凈方沙彌的擂臺賽,如果不是凈涪沙彌在擂臺賽上請下了準提佛母的法元甚至引動了準提佛母的七寶妙樹,清見大和尚可能連將這事上請世尊決斷的話都說不出來。
等到在座的諸位長老禪師們終于停了下來,他的耳根獲得了久違的清靜,恒真僧人才從百忙中分出神來,抬頭掃了那幾位老僧一眼,淡淡道:“那你們說說,清見他這次做法有什么不對?在他上請世尊決斷之前,你們不都是同意了的嗎?”
幾位老僧看著恒真僧人的面色,急急地就要開口,但恒真僧人卻不想聽,他仍舊用著平淡的聲音問道:“你們難道不知道,世尊他曾親授凈涪沙彌《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嗎?你們不是也才剛聽說了,凈涪沙彌他請下準提佛母法元甚至引動了無上佛寶嗎?”
“既然如此,你們又為什么同意清見的提議?”
“既然清見上請世尊決斷的事情你們是同意了的,如何又說清見此事不妥?”
“你們就沒有想到過,世尊他可能會回應?”
幾位老僧啞口無聲。
恒真僧人垂落眼瞼,視線仍舊轉回了他手上的一本冊子。
“至于我們天靜寺日后......那自然就要看我們天靜寺青年弟子們的表現的。難不成......為了一個凈字輩的小弟子,你們還要舍下你們的臉面,親自出面應對不成?”
“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天靜寺日后還有什么日后?”
幾位老僧根本不用去盤算寺中哪一位青年弟子能夠攔得下凈涪沙彌,因為根本沒有。
“可是......”
“沒有可是。”恒真僧人聲音輕飄飄地飄過,卻落地有聲,“我們能護得住一時,還能護得住一世不成?你們自己的修行不要了?”
幾位老僧臉色悲愴,但這次還沒等他們說出什么,恒真僧人便又開口了。
“你們當知......自《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現世的那一日起,妙音寺就壓不住了。”
“如今我們退后一步,日后妙音寺也必能讓我們一步。或許,這一步就是我們天靜寺的機會......”
幾位老僧完全沉默了下來。
恒真僧人說了很多,但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一點,他卻沒有說。
可也無須他多費口舌明說,這堂中所有人都清楚,凈涪沙彌受戒的事已經定下,再無更改可能。既然如此,又何必垂死掙扎?
恒真僧人閉了閉眼,在一片沉默中開口說道:“凈涪沙彌曾經推拒過佛子候選人,他當日既然這么決定,想來日后也不會反悔。既然如此,你們何不多注意注意寺中的青年沙彌們?”
“如果這一次的佛子能夠出自天靜寺,日后佛統(tǒng)的更迭......”
恒真僧人毫不避諱地用了‘更迭’兩字。
以他的身份,確實也不必避諱。
但哪怕是這樣,恒真僧人說道這里的時候,還是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xù):“我們天靜寺或許還能保留更多的優(yōu)勢......”
幾位老僧聽恒真僧人這么一提醒,心中一定,臉色也順帶緩和下來。
沒錯,祖師說得沒錯!
如果這一次的佛子能夠出自天靜寺,那日后的羅漢自也是出自天靜寺的。佛子出身的羅漢,儼然就是另一個清恒啊。
想想在整個佛門乃至景浩界都擁有巨大名望的清恒大和尚,幾位老僧也終于提起了幾分精氣神。
他們挺直了腰背,開始和恒真僧人提舉他們看好的青年沙彌。
“佛子的話......我看凈棟就很不錯。”
聽到凈棟的名號,其他幾位長老禪師們也都連連點頭。
凈棟確實很不錯。
凈棟是天靜寺這一代凈字輩沙彌的大師兄,性子嚴謹端正不說,他還是清恒門下的大弟子。
不管日后凈涪沙彌走到何種層次,他都得稱呼凈棟一聲大師兄。
有這樣的情分在,凈涪沙彌再如何,也得給天靜寺留下三分余地。而且凈涪沙彌曾經來過天靜寺參加過千佛法會,他們這些人都見過凈涪沙彌,必定不會又是一個二代祖師。
不是他們這些弟子有心腹誹祖師,實在是......
當年那些阻攔二祖抗拒佛門的國家后來可是一個都找不著了的。
二祖這種性格的人,為友是最好不過,但若是為敵......
恒真僧人不過掃得他們一眼,便知道這些老僧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可他也不能跟他們明說,那個看似平和無害的凈涪沙彌,手底下的手段連他都比不過。
他更不能和他們說,你們就曾經在他的手段下坐化的坐化,傷的傷,沒一個能夠落得好的。
就連如今被他們一致看好的凈棟沙彌,也生生在他的手段下叛佛墜魔,成為頗有幾分聲名的魔僧。
想到這里,恒真僧人心情又敗壞了一層。
“凈棟......你們有誰注意到他這些日子的狀態(tài)了嗎?怎么樣?”
幾位老僧誰都沒想到恒真僧人居然突然問了這么一個問題,一時竟也是無言以對。
這三個月里,他們都忙著和寺中其他長老禪師們?yōu)榱藘舾⑸硰浀氖虑闋幊常绾斡帜芊值蒙砣ゲ榭磧魲澋臓顟B(tài)?
幾位老僧對視得一眼,那個在恒真僧人面前提起凈棟名號的老僧硬著頭皮出言答道:“弟子等......這些時日多有忙碌,未曾......未曾注意......”
恒真僧人也沒有要和他們就著這件事硬掰扯,只道:“你們且多注意注意再說吧。”
幾位老僧聽得恒真僧人這話,心里頭一個咯噔,知道怕是凈棟那里有什么不好,不得祖師看好了。
他們對視一眼,各自噤聲。
恒真僧人只又道:“既然無事,你們就都回去吧。至于佛子的候選,你們再多看看。別到時候,再連這一次的佛子也都落到寺外去了。”
“你們別忘了,妙音寺還有一個凈音。”
幾位老僧聽得這話,齊齊一愣,好半響才從記憶里找出了那個凈音的資料。但這么一回想,諸位禪師長老們也是各自心驚。
是了,妙音寺除了一個凈涪沙彌外,還有一個自請進入紅塵磨礪的凈音沙彌。
如果那個凈音沙彌自紅塵磨礪中走出,要取得一個佛子候選資格,必定猶如囊中取物,毫無難度。
甚至,凈棟怕也不是他的對手。
當然,這樣的前提是,那個凈音沙彌能夠從紅塵磨礪中走出來。
恒真僧人看著離開的長老禪師們猶帶著幾分遲疑和僥幸的臉,心中一嘆,隨手便將他拿在手里仔細翻看的冊子扔到了案桌邊上。
他抬起視線,望著自窗外灑入屋中的陽光,一時竟覺無力。
凈涪沙彌無法阻止,凈音沙彌也是必定崛起。有這樣的兩個師兄弟在,妙音寺日后又如何還會是現在這般模樣?
壓不住了啊......
眼看著自己王國殘余的根基即將坍塌,恒真僧人的心情遠沒有那幾位老僧看著的那般平穩(wěn)。
那可是他一生的心血啊!
當年道門和魔門崛起,他眼睜睜看著整個佛國被吞去大半。到得現如今,佛門統(tǒng)轄的地界甚至連他當年的三分之一也多有不如。那時,他還能安慰自己,佛門地界雖然被割去,但整個佛門道統(tǒng)還是完好的。
他的佛門還在。
可是現如今呢?他連安慰自己都做不到了。
他的佛門啊......
恒真僧人愣愣看著那陽光自最初的明亮熾白變作金黃橘紅,再到最后,連僅有的光芒都被黑夜的黑暗吞噬。
在夜幕徹底籠罩堂屋的那一刻,許久沒有動靜的恒真僧人閉了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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