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涪的視線在那一杯黑水上停得一停,然后又看了一眼那秦姓老嫗和凈懷沙彌。他將那秦姓老嫗臉上面色收入眼底,心思一轉,便猜出那秦姓老嫗的心思。
果不其然,這秦姓老嫗看似隨意但其實很珍重地將手里裝著黑水的泥杯放到一邊,又捧過那一壇酒罐子,往那個瓷白漂亮的瓷碗里倒了八分滿。
然后,她將那裝著美酒的瓷碗擺放到了那泥杯的另一側,與它并排而列。
擺放好后,那秦姓老嫗艱難地在那搖椅上坐下,仍舊提了那一根龍頭拐杖在手,但那一雙渾濁的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凈懷沙彌。
“當年,家弟說要在這一條路上為你斟一杯美酒,以成就他與你的這一番因緣......”
“如今,他雖不在了,但他當年特意埋下的美酒仍在,老太婆我這把老骨頭也還在,便由老太婆我這個當姐姐的,來替他給你倒上這一杯酒水......”
“這酒你若不喝,老太婆也不要你留在這里陪老太婆待上半個月,只要你喝了這一杯水,就可以走了。”
“喝,還是不喝,又或是喝哪一杯,都在你。”
她視線一歪,瞥過旁邊昏昏沉沉靠在搖椅上的小四兒,“她,你也可以帶回去。老太婆我一把要埋進土里的老骨頭,也不想帶著這么一個累贅。”
她說完,再不去看凈懷沙彌等人,徑直往搖椅上一趟,闔上眼睛,呼吸放緩,似是就這樣睡了過去。
凈古沙彌看了看那秦姓老嫗,又看了看凈懷沙彌,往前邁出一步,手指一彈,一點金光落在小四兒頭上。
金光散開,成了一段朦朧的淡金綢帶。綢帶垂落,將下方的小四兒合身一卷,竟然輕輕松松就帶著小四兒回到了凈古沙彌身側。
凈古沙彌也不伸手去抱小四兒,只將小四兒放在平平地放在地上。當然,小四兒并不是直接就躺在了地上。她的身下,還墊著一段似有實質的淡金一樣的綢帶。
凈古沙彌和凈蘇沙彌同時抬起眼睛去看凈懷沙彌。
小四兒輕松順利地被帶了回來,那就說明,那秦姓老嫗說的都是實話。
既然是這樣,那凈懷師兄他......
凈懷沙彌垂著眼瞼站在原地,手指仍舊搭在手腕上的佛珠上,一動不動,直如一尊泥塑的雕像。
沒有人催促他。
凈古、凈蘇、凈涪三位沙彌沒有,那秦姓的老嫗也沒有。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他自己的選擇。
就這樣轉身離開,還是往前?
如果是前者,這一段因緣業障不解,待到日后糾纏,不知會牽連出什么。更不知會在什么時候躥跳出來,給人一記狠著。
如果是后者,放在他面前的這兩樣,凈懷又會選擇什么?
是酒,還是水?
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戒酒戒色。飲酒,即是犯戒。
飲水,可光看這水的顏色,光聞這水的氣味,誰知道這水里被混入了什么?
凈懷沙彌站了許久,從日上墻頭到日至中天,他才終于有了動靜。
他也不去看躺在搖椅里的那個秦姓老嫗,一步步走到那處矮幾前,站定。
凈懷能夠察覺到身后三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能夠察覺到其中兩道與眾不同的目光。
與凈古、凈蘇兩位師弟的警惕和緊張不同,凈涪的目光里,揉合得更多的是悲憫與嘆息。
凈懷心有明悟,凈涪他是知道如今和那被美酒一起擺放在他面前的這一杯茶水里究竟都有什么的。
然而哪怕凈懷明白,他也沒有回頭去看凈涪,沒有要尋求凈涪的幫助。
他低垂著頭,望定矮幾上的一酒一茶。
美酒醇香,酒液如同最干凈明煌的琥珀;茶水墨黑,茶湯如同最渾濁沉暗的陰土。
凈懷定定地看得一陣,最后彎下腰伸出手去,握上那一個粗糙的泥杯。
他的手握定泥杯,往上一抬,順帶站直了身體,將泥杯端到了自己眼前。
凈涪看著凈懷動作,眉心一線金黃陡然升起。但又仿佛它一直都存在一樣,這一線金黃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法眼之中,隨著凈懷端起那一杯黑茶,牽系在凈懷和那秦姓老嫗身上的那一條因果線無聲斷去。
凈涪安靜地等待著后續。
望著這一杯黑茶,凈懷再沒有去心思去在意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黑色的茶湯倒映著他的五官。但在凈懷目光中,那浮現在這一杯黑色茶湯里的,赫然是另一張他以為早已模糊但實際上卻清晰得分毫不差的面容。
他端著這一杯黑色的茶湯沉默。
旁邊似乎已經睡去了的秦姓老嫗翻了個身,撩起眼皮子來看了他一眼,然后也自閉上了眼睛去。
凈懷察覺到她的目光落下又收回,卻分辨不出她目光里的情緒。
不知是因為她那目光里的情緒太復雜,還是因為他自己這會兒已經沒有了那個心思去探查。
這個中原因,凈懷也已經懶得去猜想。
他穩穩地端著那一杯泥杯,將杯盞湊到唇邊,一點一點喝了個干凈。
這茶湯一入口,凈懷就覺出了不對。
自含著那一口茶湯的口腔開始,一股寒氣瞬間爆發,剎那間凍徹了他的心神。
寒,極寒。
這一股極寒寒氣中,還帶了一股陰氣。陰氣之內,似乎還包含著一股死氣。
不,不僅僅只是寒氣、陰氣和死氣,還夾雜著怨氣和毒氣。
寒、陰、死、怨、毒,五氣在凈懷口中噴發,又順著咽喉往下,直入肺腑。
不過僅僅喝得一口茶湯,凈懷整個人就已經被封在了原地。
然而,凈懷到底是妙音寺里清修數十年的沙彌,一身元氣具足,無垢無漏。不過是一口茶湯,到底與他無礙。不過是片刻間的功夫,凈懷沙彌便自那五氣中破封而出。
看著崩散的五氣中央安然無恙的凈懷,凈古和凈蘇兩位沙彌不覺長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已然開始放松。
無事!
但站在凈蘇身側的凈涪,這會兒卻稍稍站直了身體,眉心那一線金黃竟然仿似真實的眼睛一樣,輕輕地眨得一眨。
凈涪法眼之中,絲絲縷縷的黑氣自凈懷身上蕩出,迎風向上升起,才剛剛飄至凈懷頭頂,竟然合身一撲,纏上了凈懷頭頂那一片金璨剔透的佛光。
被這寒、陰、死、怨、毒五氣混合而成的黑氣纏上,凈懷頭頂的那一片佛光也不需凈懷催動,便就自發開始滌蕩凈化反擊。
然而那由五氣混合而成的黑氣似乎綜合了五氣的優點,極為難纏。饒是凈懷頭頂上的那一片佛光金璨剔透,堂堂皇皇,無有瑕疵,卻仍然被那黑氣絞纏,生生纏繞出一片陰影來。
那佛光似乎還奈何那黑氣不得,左右滌蕩了幾回,最后還只能任由那黑氣纏上了自己。
若讓凈涪自己來,要玷污凈懷身上的那一片佛光,他也有的是辦法。
簡單的、困難的,種種方法可謂應有盡有。
便是想要得到些什么特殊效果,譬如短時間內潛伏到某一特定情況爆發,譬如短時間內纏繞到某一段時間自動散去的,也都沒有問題。
可令凈涪側目的是,那絲絲縷縷的黑氣看似是寒、陰、死、怨、毒五氣混合,但似乎又并不只是簡單的融合。
如果凈涪他看得沒錯的話,那絲絲縷縷的黑氣里,除了那寒、陰、死、怨、毒五氣之外,似乎還在那因果線斷去的剎那間,吸納了那因果線上附著著的因果?
這么一種手段,還算是頗有幾分看頭。
不過琢磨了一陣之后,凈涪就看出了其中的關鍵。
到底,這一切的情況還是因為凈懷喝下的那一杯茶湯。
因為那一杯茶湯里的材料。
凈涪想明白之后,便就沒了興致了。
他隨意收回目光,連帶著將眉心的那一線金黃收回。
哪怕只是飲了一口,但凈懷還是品出了這杯茶湯里的材料。
“......人血、織陰花、五線果......”
還有,人骨......
凈懷重重垂下眼瞼。
不用多費心去猜,凈懷也知道,這人血無非來自那秦姓老嫗,而作為主材的人骨......
必是秦和。
半響后,凈懷睜開眼睛,慢慢地將那仍搭在唇邊的泥杯里裝著的茶湯一點點喂入口中,吞入腹里。
那秦姓老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睛,死死地望著凈懷將那杯茶湯全部飲盡。
看著被放在矮幾上的干干凈凈沒有余下一點茶湯的泥杯,她嘎嘎地笑著,扯著蒼老仿佛荒野墳邊枯樹上那老鴉的聲音道:“好......好......好......”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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