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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景瑜混混沌沌的眼眸下意識地望向上首的凈涪。
然而就在下一瞬, 他渾身一個激靈, 眼底渾噩盡掃, 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了。
因為他看到了一雙眼。
很靜, 很沉,不見半點漣漪。
他下意識地就吐出胸中的那口悶氣, 無聲笑了起來。
老師
凈涪看得謝景瑜一眼, 便自回過頭來, 望定清懷大和尚。
清懷大和尚將謝景瑜和凈涪之間的種種盡收眼底, 如今見凈涪望來, 他“呵呵”笑了兩聲, 卻又正色問道:“比丘既然已經做好了接受插手皇朝更替因果的準備,那么”
“比丘又打算如何了卻你與我寺之間的因果呢?”
凈涪抬手往清懷大和尚的方向一引, 示意他將吳國皇寺,或者說,天靜寺那邊的決議說來。
吳國是天靜寺轄下屬國, 吳國朝政若是他們自己亂起來的, 那自然是無事,但若是因凈涪插手而成亂局,除了凈涪自己需要承擔這份因果之外,也是會累及吳國皇寺和天靜寺的。
清懷大和尚也沒多猶疑, 直接將天靜寺那邊的決定與凈涪說來, “穩定吳國政局, 至少不能亂。”
‘南無阿彌陀佛。’佛身垂眸, 開口道, ‘天靜寺這次處事確實公允。’
只要求穩定吳國政局,沒趁機要求更多,確實算是公允。
魔身笑得一聲,反駁佛身道:‘未必吧。’
他睜開眼,往恒真僧人所在一掃,‘他們這一次的要求確實簡單,但真的就要求公允?若面對此事的不是我們,而是旁的什么人,真的能順利跨過這一關?’
開玩笑。
治大國如烹小鮮,半點急不得,哪有說說那么容易?
再者,人心復雜,尤其是料理國務的人心思更是叵測。他們之間的謀算,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能夠應付得來的?一旦入了他們的坑,不從人身上撕咬下他們所有能撕咬的肉,他們是絕對不會放過那人的。
至于身份,呵,在利益面前,誰又會真的在乎入坑的人的身份了?
反正作為佛門比丘,他需要守著條條框框的清規戒律,也不能真的將他們打殺了不是?
佛身撩起眼皮看了魔身一眼,‘但這本來就是我們該處理的事情。即便他們不和我們明說,我們也得拿出這樣的結果來不是么?’
‘如此,如何又不算公允了呢?’
魔身哼哼一聲,沒再說話。
佛身看得,只低唱一聲佛號,便也靜默。
識海里的這番來回其實不過須臾,落在外間其他人眼里,也只是凈涪聽得他的話后權衡了一陣而已。
清懷大和尚就見凈涪垂眼靜默半響后又望定他點頭。
清懷大和尚仔細打量得凈涪兩眼,見他面色始終平靜,不顯為難,心中卻是嘆了一口氣,他低唱得一聲佛號,到底與凈涪提醒道:“若是能放手施為,穩定吳國朝局于我等不過是翻掌之事。但比丘若是打算親身入局,卻需記得,其一,絕不可以運使神通;其二”
這里頭的種種避忌,清懷大和尚都一一與凈涪說全說細了。
他畢竟在吳國皇寺中修持多年,對這些事情就是比旁人熟悉。
到得最后,清懷大和尚頓了一頓,還是勸了他一句,“這吳國里的事情,比丘最好還是另請高明來處理的好。”
清懷大和尚很領凈涪贈予他師徒兩人兩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情,這會兒替凈涪盤算得很明白。
一來吧,凈涪還需要往各地尋找其他散落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沒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在這里與吳國朝局空耗;二來吧,凈涪一個在寺中修行的年輕比丘,縱然眼界、智慧、心性俱是超凡,但親身摻和這些事情,也還是不知道情況會不會像他修行那般順暢呢。
如此計較下來,還真不如另請一人來為他處理這事。待得此事了卻,再與他一個因果不就可以了?
欠下一人的因果了卻一個皇朝的因果,很劃算了的。
對于清懷大和尚的提議,凈涪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笑著謝過他的好意。
清懷大和尚見得,臉色未變,只轉過話題,與凈涪閑聊起來。
旁邊的眾人也都陪著聽著,心下各有盤算。
清懷大和尚這回也沒和凈涪閑說多久,只臨近午時便與凈涪等人告別。
謝老太爺和謝嘉本作為主家,卻不好苦留清懷大和尚,只得親陪凈涪將清懷大和尚師徒兩人送到了大門口。
停在謝府大門外,清懷大和尚回頭看著凈涪,雙手一合,邀請凈涪道:“我此間出來是有事在身,實不好再留,望比丘不要見怪才是。比丘日后若得了閑暇,還請別忘了皇寺里的老僧。”
凈涪笑著頜首。
清懷大和尚也是一笑。
笑過之后,他轉頭又與謝老太爺和謝嘉本等人說過幾句,退后得一步,正色與凈涪合掌彎身一拜。
他身側的凈樂沙彌也是一般嚴肅端正的態度,合掌彎身與凈涪拜得一拜。
他們師徒兩人的態度之端重認真,沒有人會錯認。
凈涪知道他們這是誠心感激他的贈經,也不避讓,穩穩立定在原處,然后也是正色合掌彎身還禮。
如此禮拜過后,清懷大和尚才領著凈樂沙彌轉身離開了。
直等到清懷大和尚和凈樂沙彌兩人的背影消失在眾人眼前,凈涪才回身與謝老太爺、謝嘉本一點頭,領著謝景瑜先回去了。
謝嘉本與謝老太爺對視一眼,也往屋里走。邊走,他們父子兩人也在低聲說話。
謝老太爺擺擺手,側身道:“你才是謝家家主,謝家的事情,你自己決定就是了,不必問我。”
謝嘉本苦笑得一聲,道:“可是父親,娘親那邊”
先前清懷大和尚和凈涪比丘之間的談話他們可都是從頭聽到尾,一點沒有遺漏。如何還不知道在種種因果牽系之下,他們吳國盛世將至?
國朝盛世,亦將是各個家族的盛世。若能把握得好,他們謝府還能再昌盛數代。
當然,這還需要他們把握得好。
而所謂的把握,除了他們謝家族人的出色之外,還需得選對人。
而這人
“你娘親”謝老太爺沉聲道,“你娘親也難,你另選一個吧。”
謝老太爺的態度很明確,不接受薄婉君。
哪怕早早就開始準備了的薄婉君確實是最有勝算的那一個人。
謝嘉本面色為難。
謝老太爺看得他一眼,反問道:“她若真的上了位,還能放得過我們謝家?”
謝嘉本默默在心底答道:不一定。
在利益面前,舊賬也不是不能翻過去。
謝老太爺一眼便知道自己這四兒子心里想的什么,他也不在意,只又問了他一個問題,“便是她愿意放下,那位又真的能夠讓我們謝家安生?”
那位?哪位?
謝嘉本也是聰明人,只是一轉念,便知道他父親所指的那位到底是哪位。
謝嘉本回想起那位皇子幾次與他遇上時候不冷不熱的態度,心下有了決定。可到底,他心頭還是有點顧慮。
“景瑜他會不會”
謝老太爺沒再理會他,加快腳步就往府里走。
謝景瑜此時也正在凈涪面前,低聲與凈涪說道:“老師,關于薄貴妃娘娘的事情,你不必在意我。”
凈涪看得他一眼,略略點了點頭。
他也沒告訴他,他本來就不在意他對那薄婉君都是什么態度。
謝景瑜不知道,他見凈涪信了他的話,咧開嘴笑了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問凈涪道:“老師,關于吳國這里的事情,你”
他頓了頓,從側旁站起身,走到凈涪面前,直接跪了下去,“老師若是放心,不妨將吳國這里的事情交給學生,學生必不會讓老師失望。”
旁邊一直老老實實跟隨在凈涪身側的五色鹿看了看凈涪,又看了看跪下去的謝景瑜,也走了出來,跪在謝景瑜身側,低聲與凈涪叫了兩聲:“呦,呦。”
凈涪坐在上首,看著面前跪著的一人一鹿,半天沒有表態。
謝景瑜原還只是憑著一腔意氣與凈涪開口,但漸漸的,他的一腔意氣就被凈涪的沉默給磨光了。
可神奇的是,即便那一腔意氣被磨盡磨光,謝景瑜心思卻沒有更變,反而更穩更沉了。
他認真地與凈涪道:“老師,弟子雖然對朝廷的那些事情一知半解,但弟子會學,弟子也相信自己能學得來,學得好。”
凈涪看得他一眼,卻是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的腦門,然后又伸手指了指心腔處。
雖然沒有言語,但謝景瑜卻還是能像往常一樣明白凈涪的意思。
他老師說的是,他入的佛門,修的佛心,而他作為他老師的弟子,難道是不愿學佛,不愿修心了?
謝景瑜頓得一頓,面上也是為難。
凈涪看著他,眼底還如往常一般平靜。
但沒誰發現,這副再尋常不過的平靜下,有一絲至淺至薄的暗流悄悄漫過。
而他的識海世界中,魔身和佛身也都睜開眼來望定謝景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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