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5
縱然王球子再是不舍, 也是絕留不下凈涪和凈封這兩人的。
這個事實王球子自己心里也明白, 所以哪怕他再舍不得凈涪凈封, 也只是像個小尾巴一樣每日跟在他們身后轉, 并沒有哭鬧。
見得他這副模樣,凈涪猶自可, 凈封卻也有點舍不得。
待到離開王家村那日, 他看了看站在人群里給他們送別的王球子, 側頭對王二道:“老檀越, 待到日后球子年歲足了, 你可舍得讓他去妙安寺試一試他的佛緣?”
雖然這一段日子里凈封能看出他們一家子的松動, 但現下臨別,凈封還是想要從王二這里要一個相對明確的答復。
王二目光掃過人群里的家人, 又往遠遠綴在凈涪、凈封身后的一輛輛馬車,想起馬車里姿態高高在上的貴人們對這兩位小師父恭順至極的態度,心下一咬牙,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點了頭。
但點頭之后, 王二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遲疑著問凈封道:“凈封小師父,您說的妙安寺在哪里?”
他這段時日也聽了一耳朵關于妙安寺的那些事情,但妙安寺到底在哪里, 又該如何去尋, 卻沒有人提過。
王二自己最遠只去過省城, 日后球子年紀到了, 他真不知該往哪里去尋凈封師父所說的妙安寺。
凈封聽得王二這話, 也明白了王二的顧忌。
但這樣的事情在妙安寺或者說是整個景浩界佛門里都已經有了定例,倒不需要他費心。
凈封從隨身褡褳里摸出一塊木牌。
他將這塊木牌拿在手里,又往王球子的方向伸手一拿,攝出一道氣息拍入木牌中,交給王二道:“老檀越且將這個木牌收好,待得時辰到了,會有人過來接引的。檀越不必擔心。”
王二聽得,雙手接過那塊木牌,小心翼翼地收了。
凈封這邊的動靜凈涪那邊看得清楚,他笑了一下后,也向王球子的方向招了招手。
王球子噔噔噔地跑到凈涪身邊,昂著頭看他。
“凈涪哥哥。”
凈涪彎身拍了拍王球子的腦袋。
連始終分出幾分心神關注著凈涪的凈封都沒有發現,在凈涪手掌落在王球子腦袋上的那一瞬間,有一道金光稍瞬即逝。
但他也不用擔心,這道金光并不是別的什么,只是一道信息而已。
這道信息現下其實還是團成一團金光潛伏在王球子的腦海里,并不為他所知。只有等他去過妙安寺之后,才會被他解讀。
到得那個時候,王球子將會有兩個選擇。
由著妙安寺的人將他送回王家村,或者是自己尋路去往靜檀寺。
他的人生會是如何,到底還該由他自己來選擇,來決定。
王球子現下還不明白凈涪在他身上的動作,他不解地眨巴著眼睛望定凈涪,又喚了他一聲:“凈涪哥哥?”
凈涪只是對著他笑了笑,便站直了身體,迎上正向他走來的凈封。
凈封看了一眼王球子,也和凈涪一樣拍了拍他的小腦袋,卻問凈涪道:“如何,師兄?可是告別過了?”
凈涪點頭。
王球子轉頭叫他:“小師父?”
凈封微嘆了口氣,端正了臉色認真和他說話:“日后還會有見面的時候,你可記得不要怠慢了功課,再見面我可是還要問你的。”
王球子重重地點了頭。
凈涪與凈封齊齊合掌向著前來送別的王家村以及王家村附近十里八鄉的百姓拜了拜,轉身上路。
王球子在后頭跟了兩步,到底被他娘拉了回來,只眨巴著眼睛,咬著唇看著他們的背影步步走遠。
王球子他娘拉著王球子的手已經用力到指尖泛白,卻沒能給她帶來一絲一毫的踏實感覺。
她只能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地緊拉著王球子的手,感受著他身體的溫度,確認他的存在。
王球子他娘的異狀只有王球子他爹注意到了,他顧不上旁人的目光,幾步趕到自家婆娘旁邊,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這樣的親密在大庭廣眾之下已經算是出格了的,但除了王球子他娘之外,這旁邊擠擠攘攘站的一大群人卻誰都沒有發現。他們都在探頭探腦地數著那些跟在凈涪、凈封身后的一輛輛馬車,眉飛色舞地談說著馬車主人這段日子以來在王家村里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整個王家村村口平地熱鬧得不行。
這些跟在兩人后頭慢慢前駛的馬車,凈涪、凈封他們也都知道。但他們走的是一條道路,既然是道路,就絕沒有只讓你行走而不能讓別人走的道理。所以既然他們沒有上前打擾,凈涪、凈封兩人就沒有多理會。
開始的時候,那些人還坐的馬車,后來漸漸的時間長了,他們索性也就下了車架,跟著凈涪和凈封步行向前。
于是,凈涪的這一段行程就變成了他與凈封兩人走在前頭,后頭隔著一小段距離跟著一群看著灰頭土臉實際多少也還看出點養尊處優痕跡的老少,再后頭,就是一輛輛規格不一的馬車。
這是如何一幕奇景?
當這樣的一群人穿鎮過鄉的時候,幾乎是每到一地都能引起轟動。
說到底,還是因為百姓們的生活太過閉塞單調了。
凈涪走過的地方不少,一路看過的情況也多,還能理解。倒是凈封,剛開始聽說關于他們這一行人的傳言的時候,他的臉都是木的。
看著還真是很可憐的樣子。
可即便是這樣,凈封也沒有要遣散后頭那幫子人的念頭,他甚至還特意為了他們試探過凈涪的態度。
凈涪對這些人是不太在意的,不是因為其他,而是他看得出來,后頭那一幫子人里,十個里頭有九個半都是沖著凈封來的,與他沒有太大的關系。
在妙安寺的地界上,自然是妙安寺的牌子更好用。
他凈涪確實聲名在外,但對于此刻跟在他們后頭的大多數人來說,其實還不如凈封。
既然找的不是他,那他們這些人到底會跟在他們后頭多久,又會在什么時候離去,他又如何會在意?
凈封那時候見凈涪態度隨意,他是很松了一口氣的。畢竟他跟在凈涪身邊,一多半是代表了妙安寺幫助凈涪解決某些問題的,好讓他在妙安寺地界的這一路能順順當當的。
若后頭這一串人讓凈涪覺得困擾,而他不能給他順利解決,讓他滿意,或者說給凈涪平添因果,那妙安寺后續的動作就會很麻煩。
可到得后來,凈封不久前才吐出的那口胸中悶氣就又提起來了。
因為他漸漸發現了這些人跟在他們后頭的真相。
原來不是為的凈涪,而是為的他。
是為的他!
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凈封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凈涪的方向。
凈涪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他轉頭回望過來,目光帶著些詢問的意味。
凈封恍然一驚,匆匆搖頭,便自垂落視線,避開凈涪平靜隨意卻似乎窺破一切的目光。
凈涪見得,波瀾不驚地轉回了視線,還自看著他手上拿著的佛經。
兩人各自沉默。
第二日一早結束早課,他們兩人收拾了東西,又繼續上路。
至于他們后頭一直跟隨著的那些人
是多了還是少了,是路上有人退出了還是有人又加入了,凈涪統沒留意,但凈封卻不然。
他的心思有了些浮動,且始終未能平復下來。
凈涪能提點他,卻不好做。
因為凈封心頭被濺起的這片漣漪,其實也有一部分原因著落在他的身上。
識海里,佛身垂眸,低唱了一聲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凈涪本尊察覺,往識海世界里遞了一個目光。
佛身還隱在那占據了半邊識海世界的金色佛光里,根本未曾顯露身形,但他的聲音卻從佛光里傳了出來。
‘還是點一點他吧。’
不論如何,凈封好歹陪了他這一路,還稱呼他師兄。他既然看出了他的心境有漏洞,卻一直沒有提點,任由他落入迷障,到底不好和其他人交代。
凈涪本尊也沒拖延,他很干脆地點頭,應道:‘可。’
于是這一日傍晚,晚課完成之后,凈封就發現了凈涪的異像。他竟然沒像往常一般將他面前的木魚收起,而是抬起眼睛,定定地往他望來。
因此時天色已晚,他們兩人中間隔了一堆篝火,篝火的火焰跳躍,映照出一片紅光。但這樣的一片紅光映在凈涪的眼睛,卻沒讓凈封心頭發暖,反倒冷了一分。
他愣了愣,迎著凈涪的目光挪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他們兩人之間,就始終只有身前篝火火堆燃燒的噼啪聲。
他到底一個字都沒能吐出來。
迎著凈涪的目光許久后,凈封艱難地垂落了目光。
凈涪見他目光避讓開去,便知道他明白他想要說的話了。
既然他明白了,凈涪也沒想要在這件事上過多干涉,說到底,還是因為這件事有他的一半原因在,他不太好做。
凈涪收拾了面前的木魚,轉手從隨身褡褳里取出那部《地藏王菩薩本愿功德經》慢慢翻看。
他既是在體悟經義,也是想要深入地了解一下地藏王菩薩。
翻閱這部經典至夜深,凈涪就放下了手中的佛典,垂眼入定。
凈涪這一夜如他往常每一日一般忙碌而充實,但凈封卻做不到。
他在篝火堆旁呆坐了一夜,誰也不知道這一夜里,他到底都想了些什么。
凈涪也不知道。
當然,他也沒心思細探。
但顯然,一夜的時間還不足以讓凈封想明白。
他一連幾日都不在狀態,頗有些心神不屬的模樣。
凈涪沒催促他,只放任他自己去想。
有些事情,總得自己想明白想透了,才能悟了。
凈封到底是妙安寺這一代選出來的十個佛子候選之一,幾日后的清晨,凈涪從定境中脫出,正要如同往常一般開始準備做早課,卻轉頭看見了面色疲乏眼神卻再度平靜下來了的凈封。
凈封見得凈涪望見了他,從他坐了一夜的位置上站起,合掌彎身和凈涪拜了一拜,臉色鄭重而誠懇:“凈封多謝師兄指點。”
凈涪上下打量過他,也站起身來,合掌與他還了一禮。
一日的早課結束后,后頭遠遠綴著的一眾人等也都聽完了早課,正各自收拾東西。他們跟了凈涪、凈封兩位僧人好一段時間了,也都知道這兩位的習慣。
清晨起來做早課,早課結束后就得收拾了東西準備上路,期間幾乎沒有停留的時候。
那兩位師父已經辟谷,不如何需要進食,但他們**凡胎的,卻不能不吃飯。所以為了能跟得上凈涪、凈封他們,也為了自己的身體著想,這些人都不會強撐。
他們有馬車的不是?
當他們這些人累了、餓了,那就是馬車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正如凈涪、凈封的習慣他們這些人都知道一樣,凈涪、凈封也知道他們這些人的日常習慣,所以凈封全沒拖延,直接挑了早課剛剛結束的這個時候。
當他們這邊結束早課的時候,那邊廂聽完早課的人都會先活動活動身體,等馬車里的仆婢準備好早飯來請,他們才會回到馬車里去用早膳,順帶著再休歇一會兒。
凈封將木魚槌子放下,也不收拾,便站起身,合掌和凈涪拜了一拜,“師兄,我去了。”
凈涪點頭,還與他回了一禮。
凈封轉身就去了那一輛輛排列成行的馬車群去。
每往前行的一步,凈封的眼底就有些什么東西消散開去,待到他在那些人中的其中一個面前站定的時候,他似乎有什么變了,但似乎又沒什么變化。
那個自發現他往這邊來就一直看著他等著他的青年男子皺了皺眉頭,但又很快松開,合掌和凈封拜了一拜:“某禾地陳遠,拜見凈封師父。”
凈涪自凈封離開之后就沒再往那邊廂多看一眼,他還只捧著那部《地藏王菩薩本愿功德經》在手上,慢慢地翻看。
一遍翻完之后,凈封已經回來了。
凈涪就收了手上的經典,收攏了這一處露宿地里的所有物什,又略等了等凈封,繼續前行。
他雖看似全沒注意后頭那幫綴著他們的人,卻也知道,這一日的路程里,后頭的車隊里有兩輛馬車在他們路過的某一個鄉鎮脫出了他們的大部隊,然后再沒有回來過。
凈封都不需要凈涪問起,直接就在那兩輛馬車脫出后頭大部隊的時候將事情與凈涪說了。
“后頭這些人,我問過了兩個,他們都是有事要求請我的,我能解決的都給他們解決了。”
所以他們也就這樣離開了?
凈涪看了凈封一眼。
凈封明白凈涪的意思,他笑了笑,竟然直接開口問凈涪道:“師兄,如果后頭跟著的人越來越多,會打擾到你嗎?”
凈涪只是略想一想,便搖了頭。
不是不會,而是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嗎?”凈封又是笑,面上很有些稀奇,“原來師兄你也有不知道的東西的啊”
凈封笑完,卻是整了整臉色,認真道:“師兄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打擾到您的。”
凈涪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仍自不疾不徐地往前。
之后的每一日,凈封都會在早課結束和晚課開始之前的這兩段時間往后頭那些人所在的地方走一趟,所以每一日,也都會有兩輛到五輛馬車在合適的地方離開凈涪和凈封兩人后頭的馬車隊。
若是綴在他們后頭的那馬車隊一直都是這樣只有人離開的話,那隨著時間的流逝,那馬車隊必定會盡散,直到再沒有人會跟在他們后頭位置。
但現實就是現實,他們后頭的馬車隊雖然總有人會離開會退出,但一直也會有人加入。甚至后頭加入馬車隊的數目還總會比退出馬車隊的多。
漸漸地,他們兩人后頭的馬車隊越拖越長,幾乎能拼成一條長龍。
長龍自凈涪、凈封兩人后頭一小段位置之后蜿蜒出去,舒展出一條虬長的身軀,然后才在后頭斷絕。
真的就像是一條長龍,而這條長龍的龍頭,卻是凈涪和凈封兩人。
哪怕是左天行偶爾往他們這個方向瞥一眼,也曾經被那一條長龍驚了一下。
如果這些人真找的是凈涪,那凈涪這可就是自帶數十數百追隨者尋遍四方的節奏了啊。可事實不是,那些人找的是凈封。
左天行搖了頭,便收回了目光,只忙活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這會兒是真的忙,若凈封現在不是在凈涪身側,這件事不是牽扯到凈涪,左天行連抽空看這一眼的心思都不會有。
不過事情雖然看似在向著惡化的方向發展,但凈封很好地控制住了事態,沒有讓后頭的那些人打擾到凈涪。
綴在他們后頭的那些人、那些事沒有打擾到凈涪,凈涪也沒多理會后頭,全數放手給了凈封處理。
如此兩不相擾的,似乎也很平和自然。
但這種狀態,卻在某一日被打破了。
率先有所動作的,不是后頭的那些人,而是凈涪。
這一日,凈涪還和凈封一道往他擇定的方向前進,卻忽然停下了腳步,看著前方往這邊駛來的一輛布簾馬車。
拉車的馬是老馬了,眼睛都變得渾濁了,但馬車卻很穩。
凈封見凈涪停下腳步,也自站定,隨著凈涪的目光一道打量著那輛駛近的馬車。
馬車漸行漸近,到得近前,那駕駛著馬車的老漢從車轅上下來,先打量得凈涪、凈封兩眼,面色激動,但到底按捺住了,連忙引了馬車里頭的人下來。
那馬車里頭坐的,是一婆子一幼童。
婆子神色有些萎頹,身板還算硬朗,雖然因為趕路遭了點小罪,但情況不差。問題在于婆子懷里抱著的那個四五歲小孩兒。
小孩兒著一身細綢,臉色卻蒼白中透著青,顯見是很有些不足,且還該是胎里帶出來的。
婆子抱著小孩兒下了馬車,什么話都沒說,先就轉眼往四周掃了一回。她見得站在他們面前不遠處的凈涪、凈封兩個腦袋光溜溜的青年僧人,面色一亮,還帶出和那駕車老漢一般的激動。
她甚至抱著她懷里的小孩兒急步往凈涪、凈封他們的方向走了兩步。
但駕車的老漢手快,到底拉住了。
老漢拉住老婆子,兩人低聲說了兩句,目光往老婆子懷里的小孩兒飄了幾回。
那小孩兒也是早熟,他聽得老漢和老婆子兩人的對話,怏怏抬眼往凈涪、凈封那邊看了看,便拉了拉老婆子的衣袖,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
他們顯然是主仆的關系,所以哪怕小孩兒年紀還小,老婆子面色為難,也還是將小孩兒放了下來。
小孩兒落地,身體有些站不住,踉蹌了一下。
老漢和老婆子伸手,一人一側的仔細扶住了。
待到小孩兒站定后,他自己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合掌彎身和凈涪、凈封拜了一拜。
他的身后,老漢和老婆子也都顧不上其他,齊齊合掌彎身,無比虔誠地向著他們兩人拜了下去。
哪怕他們兩人將聲音壓得極低,凈涪也還是聽清楚了他們的話。
“求求兩位師父大發慈悲,救救我們家少爺求求兩位師父大發慈悲,救救我們家少爺求求兩位師父大發慈悲,救救我們家少爺”
那動作,那語言,那神態,跟到廟里去求佛祖保佑一樣的。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