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藏經閣, 了合僧人與凈涪佛身一禮, “師祖在里頭等師兄,師兄進去吧。”
凈涪佛身還了一禮,真就抬腳跨過了藏經閣的門檻, 入得藏經閣里去了。
了合僧人在旁邊站了一小會, 才想要轉身回山門那邊繼續他的知客僧職責。忽然一片風聲響起,旁邊忽然就冒出了好幾個沙彌, 不遠處甚至還有更多的沙彌圍過來。
“了合師弟, 剛剛進去的那個是凈涪師兄嗎?”
“是他嗎?”
了合僧人被這些聲音鬧得頭疼, 但還是點了點頭,應道:“是那位師兄。”
他附近乃至后頭正往這邊擠攘的一眾師兄弟聽得,猛地轉頭去看藏經閣那大大敞開的門戶。
“真是那位師兄啊”
在這樣的感嘆聲中, 忽然有人吞咽了一下口水,很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們說凈涪師兄他忽然入寺, 怕不是我們寺里就”
一眾師兄弟中,有人一下子領會了他的意思, 竟脫口而出道:“難不成我們寺里也有一片《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大大小小的沙彌、比丘瞬間安靜下來。
但過得半響之后,有人從這種異想天開中回過神來了, 見得眾位師兄弟臉上的激動和狂喜, 他不自覺低下頭去, 壓低聲音道:“我覺得不太可能”
雖然這位小沙彌特意壓低了自己的嗓音, 可這時候大家都沉默著, 他的聲音自然就凸顯出來了。
“你”
有人想要指責小沙彌潑冷水, 但同時, 也有另外的人截過話頭。
“凈涪師兄這一路,除了早先收回來的那幾片貝葉,又有多少是在某一座佛廟山寺里尋到的大家都清楚,現在又怎么會有不同?”
既然有人起了個頭,旁的人也已經能夠將他們心里的不同想法說出口來了。
“凈涪師兄過來,約莫是真的為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可能是因為這一回收取貝葉會有些麻煩,所以想要行些方便”
這些沙彌、比丘雖然平日也忙,但也都抽出些時間來關注凈涪這一路的情況的,自然能夠摸索出些規律來。
他們沉默了一小會兒,才繼續三三兩兩地討論起凈涪佛身這一路上傳出來的事情。
了合僧人聽了一陣,心下嘆息一聲,與一眾師兄弟打過招呼之后就回轉山門那邊去了。
外頭的這些熱鬧,凈涪佛身就沒留意。他在大堂上看得兩眼,便拿準了方向找過去。
坐在書桌邊上翻看經文的僧人手上動作一停,抬頭就看見站在他面前,正無聲行禮的凈涪佛身。
他笑了一下,便有一道金色的流光一閃即逝,將他們附近的一小片空間圈了起來。
“不必多禮,坐吧。”
“多謝師叔祖。”凈涪佛身又是一禮謝過,才在祖泉禪師的對面坐了。
祖泉禪師笑著搖了搖頭,卻也不提其他,只詢問凈涪佛身這一路的情況。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事情快要處理完了吧,怎么樣,走了這一路,可有收獲?”
凈涪佛身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獲益匪淺。”
祖泉禪師點點頭,竟也不繼續往這里頭細究,而是雙掌一合,低唱了一聲佛號。
凈涪佛身也是無聲合掌。
祖泉禪師睜開眼睛后,直接便解下他腰間垂掛著的那塊身份銘牌,推送到了凈涪佛身面前。“我知道你需要它,拿去吧,等將那份貝葉去回來之后,你再叫人將它送回來就行了。”
凈涪佛身自己也有身份銘牌,而且在這片妙音寺地界上,他的身份銘牌也是用得。但凈涪佛身自己名頭太響,真要直接拿出他自己的名號來,接下來的事情少不得生出些波折。
說來,這些問題凈涪佛身是不需要怎么在意的,反正也不會影響得到他。但問題是,那些問題會耽誤他的時間,而在這個當下,凈涪佛身最缺的就是世間
凈涪佛身收起那塊身份銘牌,合掌一拜,“多謝師叔祖。”
祖泉禪師擺手,自承道:“家門不幸,長出了幾根枯枝敗葉,倒是阻了凈涪你了。”
祖泉禪師這話,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凈涪佛身也知曉,但他搖搖頭,沒就這件事多說什么。
祖泉禪師又說得兩句,便放走了凈涪佛身。
凈涪佛身出了藏經閣,抬眼就看見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低聲說話的一眾分寺沙彌、比丘們。
見得凈涪佛身從藏經閣里出來,原本還討論得熱烈的諸位沙彌、比丘齊齊噤聲,臉色既羞又慚。
凈涪佛身笑笑,合掌一禮,便穿過人群,沿著他的來路走了,只將一眾臉皮發紅的沙彌、比丘留在身后。
轉出山門之后,凈涪佛身也沒停留,徑直就下了山,一路走到那宮門邊上。
宮門邊上守著的禁衛還認得凈涪佛身,見得他走近,對視一眼,松開手里壓著的刀柄,上前兩步客氣合掌一禮,“見過這位師父,不知師父從哪里來?”
凈涪佛身將分寺上祖泉禪師的那份身份銘牌拿出與問話的禁衛看了看,道:“小僧才剛從泉鳴山上下來,想見國主,勞煩小哥與我通傳一聲吧。”
禁衛見得凈涪佛身遞上來的身份銘牌,心里一突,態度又更好了幾分。
“請小師父稍等,我去去就回來。”
這個跟凈涪佛身說去去就回的禁衛并沒有作假,他確實是去去就回,速度很快,沒讓凈涪佛身等多久。可同時,回來的并不只有他一人,還有好幾個穿著猛獸補子官袍的官員。
甚至沒過得多久,穿著龍袍的國主也都到了,后頭還浩浩蕩蕩地追著一大群的人。
國主到得凈涪佛身近前,單只看了凈涪佛身一眼,就合掌重重拜了下去,“小宋國趙承正見過師父,師父請。”
凈涪佛身還了一禮,便跟在國主身后入了宮城。
小宋國這位國主直接在御書房接待了凈涪佛身。
到得主客分坐,內監送上茶水之后,趙承正覷了眼凈涪佛身的臉色,便將禁衛送上來的那枚身份銘牌又遞送過去,還給凈涪佛身。
“祖泉先祖有什么吩咐嗎?”
凈涪佛身搖頭,“祖泉師叔祖沒有什么事情。是我有些事情需要處理,祖泉師叔祖便將他的身份銘牌暫且交給我,好給我些方便。”
趙承正聽得,目光不自覺地在凈涪佛身面上梭巡過幾遍,越看越覺得凈涪佛身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么一張臉。尤其是這個僧人他不久前才跟禁衛說他才剛從泉鳴山上下來
但趙承正到底是一名合格的國主,仔細翻看過各處遞送上來的奏折。所以很快的,他腦海里就有一張畫像飛快閃過。那畫像上的面容叫他騰地站了起來,直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年輕比丘,不敢置信驚呼出聲。
“凈涪比丘?!”
凈涪佛身合掌,點頭應聲,“確是小僧。”
趙承正聽得凈涪佛身承認,渾身上下整個人都被狂喜淹沒了。
“真的是凈涪比丘?”
凈涪佛身點點頭。
好一會兒之后,趙承正才稍稍冷靜下來,他大踏步上前,站到凈涪佛身不遠處,合掌重重拜了一拜,“趙承正拜見凈涪比丘,愿比丘道途順遂,速證果位。”
凈涪佛身自然回禮。
一番瑣碎禮儀過后,趙承正才終于能夠在他自己的位置上穩坐下來了。
“比丘你剛才說借用祖泉先祖的身份銘牌是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不知是什么事情呢?可有我能幫忙搭把手的地方?”
說這話的時候,趙承正的語速相當緩慢,像是在斟酌著詞語,又像是在壓抑著胸腔中洶涌的狂喜。
如果不是這樣,他怕自己坐不住,要在凈涪比丘面前失禮。
凈涪佛身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笑得一笑,卻跟趙承正道:“國主知道,我近來都在各處收集散落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趙承正心里猛點頭。
知道!我當然知道!
他按捺著心中的洶涌狂潮,等待著凈涪佛身后續的話語。
然而,凈涪佛身接下來的話卻叫他一下子傻在了原地。
“我經過此地,察覺到《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痕跡仔細探查感應之后,我發現那部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在一個叫朱蕪的小姑娘身上,而這小姑娘,現下正在宮城里我想著”
朱蕪。是朱蕪,一個叫朱蕪的小姑娘,不是他
不是他。
趙承正腦海中澎湃的巨浪沖擊下來,叫他整顆心都涼透了。
凈涪佛身停住話頭,等了一等。
過得好一會兒之后,趙承正才終于應聲道:“哦,哦原來是一個叫朱蕪的小姑娘啊”
“朱蕪”
趙承正木了木才像是反應過來,招過旁邊的大內總監,問道:“宮里有一個叫朱蕪的小宮女嗎?”
深得他信任的內監聽到朱蕪的名字,臉色變了一下。他一邊瞥向凈涪佛身,一邊躬身湊到趙承正耳邊說話。
“昨日四公子出宮,回來的時候就帶了一對姐妹”
四公子,是太子行四的兒子。因為未立太孫,所以他們那一輩就暫且以公子的名號稱呼。
趙承正腦袋尚且沒有轉過彎來,他望著內監,好一會兒都沒有反應。
內監沒有辦法,只得繼續道:“那姐妹中有一個就叫”
趙承正下意識地轉頭望向凈涪佛身。
凈涪佛身也將目光轉過來,迎上他的視線。
趙承正心下一抖,眼神一個示意,便止住了內監的話頭。
“大伴你親自去,將她們姐妹請過來。。”
內監應聲退了出去。
趙承正又轉過頭來,想要先招待招待凈涪佛身,可他本來要說的話到了嘴邊,就又被咽了下去。
他坐了一小會兒,忽然從座上起身,來到凈涪佛身身前,又躬身深深拜了下去。
“是趙某教導無方,以致家中孫兒性情卑劣,為禍百姓”
他說了長長的一篇,到得后來,更是連眼眶都紅了,一副羞憤難當的樣子。
凈涪佛身安靜地聽得半響,忽然問道:“趙國主,朱蕪姐妹的事情,可是首例?”
趙承正啞了一下。
不是他無言以對,而是他也不知道。
半響,他抬袖掩面,“趙某不知”
他是小宋國國君,日常的政事就夠他勞碌的了,即便偶有閑暇,也只是抓一抓宮中諸位皇子的教育,皇孫們的事情,大多就都是他的父母們接手的,他沒多在意。
太子因為是國之儲君,他的子嗣問題他有過問過一兩回,但那大多都是關注前頭的兩三個孫子,后頭的就
凈涪佛身嘆了一口氣,將祖泉禪師先前跟他說的那句“家門不幸”的話跟這位國君提了一遍,然后試探著問道:“這位四公子”
趙承正又怎么會不知道祖泉禪師跟凈涪佛身的意思,他果決地點頭,“凈涪師父放心,如果那小子真的犯渾,我不會姑息的”
正說話間,趙承正身邊的內監就領著兩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從外間悄然走了進來。
這兩個小姑娘不過七八歲的年紀,正是玉雪可愛的時候,更兼她們那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直叫人眼前一亮。
但可惜的是,這兩位小姑娘眼里沒有她們這個年紀慣常的好奇天真,而是滿布了惶恐、忐忑的凄厲與不安。
顯見這一日里的變故是真的嚇壞她們了。
不過因為這兩位小姑娘從外間走入來的時候,正正將趙承正的那句不會姑息的話聽在了耳朵里,臉上的陰霾多少散開了些許,終于能露出幾分明媚。
來到堂前,內監先向凈涪佛身和趙承正行了一禮,那兩個小姑娘連忙學著他的模樣行禮。
雖然動作很是生澀,而且不倫不類,但不管怎么說,這禮都是有模有樣的。
趙承正觀察了一遍凈涪佛身的臉色,見他面上稍稍寬和了些許,心里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臉上也終于有了點笑的影子。
“快起來吧,不必這樣多禮。”
他腳步小小往前一動,就要親自將她們兩人扶起。
可不知是不是這一日里被嚇到了,趙承正的身影才一動,那邊的朱蕪姐妹就惶急惶急地往后躲了好幾步。
趙承正有些尷尬,但看著這一對姐妹的驚惶不安以及不遠處凈涪佛身映在他眼簾里的一角衣袖,他到底又擠出了個笑容,往后站了站,以示自己的無害親近。
可惜,沒有什么成效。
不得已,趙承正看了一眼退避到一旁的大內總監。
內監得令,從側旁轉出,接過安撫朱蕪姐妹的重任。
這件事情他做來比趙承正要來得輕松容易許多。不過幾個微小的動作,幾句簡單的話語,就成功地讓朱蕪姐妹正面迎向了趙承正。
趙承正松了一口氣,又擠出笑容來對她們姐妹笑。
凈涪佛身看過這一場,合掌低唱一聲佛號。
佛號聲響起,立時就引來了所有人的目光。
迎著這些目光,凈涪佛身望定其中一個小姑娘,喚道:“朱蕪小檀越。”
朱蕪看了看凈涪佛身,又緊了緊自家姐姐的手,才慢慢地在凈涪佛身的目光中放開她姐姐的手來,上前得一步。
她打量著凈涪佛身許久,目光在他光禿的腦門上游移過幾遍,脆生生問道:“大哥哥你是菩薩嗎?”
凈涪佛身搖搖頭,“我不是。”
朱蕪不信,“劉爺爺說是那邊的那位爺爺和你讓他來帶我們過來這里的,你們都是好人我爹娘、爺奶還跟我們說,向你這樣腦袋光光,脖子里帶著長長珠子的人都是菩薩”
凈涪佛身笑了一下,卻還是搖頭道:“可我真不是啊。”
朱蕪定睛看得他兩眼,又回頭看看她姐姐,才看著凈涪佛身為難地道:“可我和姐姐都覺得,大哥哥你真的是菩薩啊”
凈涪佛身又笑得一下,沒再跟這個小姑娘掰扯這些事情。
他對她招了招手,“朱蕪小檀越,你過來一下好嗎?”
朱蕪小姑娘抿了抿唇,又回頭看了看她姐姐。
她姐姐也正盯著凈涪佛身,一眼不錯地看得一回之后,她才對朱蕪點了點頭。
朱蕪這才多走了幾步,來到凈涪佛身身前,抬著小腦袋望著他。
凈涪佛身蹲下身來,直視著朱蕪的雙眼,很認真地問道:“朱小檀越,我想跟你換一樣東西,可不可以?”
朱蕪望入凈涪佛身的雙眼,看見那雙漆黑眼睛里倒映出來的她自己,不自覺歡喜地抿了抿唇。
“我不要什么東西。”
凈涪佛身倒也不急,只是看著她。
朱蕪頓了一頓,問他道:“你能不能送我和姐姐回家”
說到那個字,她不由得癟了癟嘴,眼中泛起了淚珠。
朱蕪的姐姐一直盯著他們這邊,見得朱蕪這般模樣,竟也是眼眶一紅,將將要掉下淚珠來。
可這半日一夜的功夫已經教會了她們些道理,哪怕那晶瑩的淚珠在她們眼眶中不斷打轉,也終究沒能脫出眼眶的束縛,投入大地的懷抱。
“我想爹爹娘親,我想大哥二哥,我想祖父祖母,我想回家”
凈涪佛身應聲道:“可以。”
朱蕪一下子守住了聲音,看著凈涪佛身問:“真真的?”
凈涪佛身又點了點頭,“真的。”
朱蕪打量了他半響,“好!我答應你!你想要什么?”
她這樣問著,也開始不住地盤算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東西是能拿來給面前這個光頭大哥哥的。
她越是盤算,臉色便越苦,到得后來,那臉皮子都能擠出苦瓜汁來了。
“我身上”她小心地看著凈涪佛身,到底還是將實話說了出來,“我身上沒什么東西能給你的”
凈涪佛身搖搖頭,“有的。”
朱蕪看著他,咬牙點頭,隨即便開始從她自己身上扒拉東西。
從她頭上帶著的絲絳、串花,到她手腕上帶著的串珠,到她衣襟里收著的小糕點以及她身上帶著的自己做的小帕子
她身上一應能摘取下來的東西都被她自己摘下來擺放到凈涪佛身面前了。
收攏完身上的這些物什之后,朱蕪不舍地看了看這些物什一眼,最后緊閉上眼睛將東西往凈涪佛身面前一推。
“我的東西都在這里了,大哥哥你看看吧”她頓了一頓,飛快將話說出口,“這些東西你要看得上,就都給你!”
她的動作太快,以致于凈涪佛身都沒來得及說話,她就已經開始動作了,倒叫凈涪佛身不好再阻止她。
趙承正也正看著這些東西,冷不丁聽朱蕪這么說,差點一口氣沒岔過去。
這些都是小姑娘的東西,人家凈涪師父一個妙音寺比丘,要來做什么?還看得上,都給你
大內總監將一碗茶水遞了過來。
趙承正接過茶碗,順帶著將內監壓在茶盞底部遞過來的小紙條拿了過去。
凈涪佛身仿佛沒有注意到趙承正那邊的動作,只看著他面前一臉認真的朱蕪,搖頭道:“我不要這些。”
朱蕪的小臉一下子垮下去了。
凈涪佛身笑笑,“別擔心,你那東西還在。你找不到,我自己拿可以嗎?”
朱蕪卻又提起了一口氣,“不能解開衣裳?”
還沒有看到小紙條內容的趙承正聽得這句話,臉色一下子黑了。
內監見得他目光轉來,心下嘆了一聲,悄悄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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