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夠一晚上，第二天百合又精神百倍地起來給她的小日子添磚加瓦。

    現如今她家里有嫩綠的豇豆、紅艷艷的胡蘿卜、淡黃色的姜、老綠的胡瓜、白生生的蘿卜，都適合用來腌泡菜。

    百合腌泡菜的手藝還是上輩子跟四川同學學的，青柳鎮這一帶人也腌泡菜備冬天吃，但總以咸為主，遠遠不如四川泡菜來得酸香動人。

    泡菜要緊的一步是起壇子，百合手頭缺辣椒，也只得因勢就簡，省去這一味料，用花椒、姜、蒜、鹽、醋、八角等調味，制出一壇濃濃的泡菜水。

    幾樣菜都洗得干干凈凈，但凡有一點霉爛生蟲的地方都要切掉，整齊地碼在一起。豇豆掐頭去尾，胡蘿卜切去纓子。

    大部分蘿卜還安安穩穩躺在地里，百合揀個頭小的拔出來一些，一樣去掉纓子和尾須，小的整個備用，大的一切兩半。

    胡瓜最嫩，只需要洗干凈，生姜刮掉外表老皮，露出里頭淡黃色的姜肉。

    取一個燙洗過的壇子，密封性要好，不能透氣。先把豇豆盤起來，碼在缸底，上頭壓上蘿卜，然后是胡蘿卜，胡瓜比前頭幾樣菜更嫩，放在胡蘿卜上頭，最后碼上生姜塊，加大半壇涼開水。

    再把濃濃的泡菜水灌進去，沒過生姜，然后用水和少量菜籽油密封壇口，再靜待些日子便可以吃到泡菜。

    她一共做了四壇泡菜，和春天腌制的香椿、蕨菜壇子放在一處，家里壇壇罐罐實在不少，宋好年還笑她：“這么些壇子，你都咋一個個記下來的？”

    他就沒見過百合有記錯的時候。

    百合笑著說：“我自有秘訣。”把自己用火子畫在壇子上的符號給他看，“這個是腌香椿的，這個是腌蕨菜的，這個是漿水壇子，這個是醪糟壇子”

    一個個符號清清楚楚，形狀各異，絕不會弄混。

    鄉下不識字的婦人常有這樣巧心思，有些人還往自家雞鴨翅膀下點畫標記，以便指認，百合這樣做法只是尋常，宋好年一點沒疑心，只道媳婦好心思。

    泡菜淹上，半個月就能吃，半個月后，恰是中秋。

    柳義早同兄弟們幾個說好，八月十六是個好日子，一早就出發去山里打獵。八月初的這些日子，宋好年在家磨柴刀、斧頭，把好久不用的弓箭找出來，用小刀一點點修治。

    弓是他從山里尋到好木頭，柳三平幫著一點一點做出來的，不用時就卸掉弓弦放起來，免得繃太久松勁兒。若要用時，把弓弦繃在兩頭，反曲成半月一般的彎弓。

    箭也都是自家做的，用堅硬筆直的木材，頂端削尖，尾部鑲上殺雞留下的毛羽，便是一支威力很大的箭。

    百合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用來打獵的弓箭，有點不大相信木箭也能射穿獵物，宋好年恰好要試弓，笑道：“那就讓你見識見識。”

    他四下打量一番，自家家里的東西個個都是寶貝，自然不能隨便射個洞出來，便瞄準了院子外頭的柳樹。

    那柳樹距離他有五十多步，樹干上布滿堅硬的黑褐色樹皮，就是百合拿刀去砍，且得砍幾下才留一個印子。

    宋好年當地站定，腳下不丁不八，緩緩搭箭開弓。百合一眨不眨地注視他，覺得這個男人突然就擁有了一種淵渟岳峙的強大氣勢，讓她的心砰砰直跳。

    弓弦繃到極致，宋好年猛然松開右手，離弦之箭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激射而出，百合目不暇接，目光再次追蹤到箭羽，已是它釘在柳樹上顫顫巍巍。

    百合十分驚訝，跑過去試圖拔出來，不料這一下釘得十分深，她一下子竟拔不動，只好回頭看宋好年。

    宋好年哈哈大笑，走過去把木箭拔下來，百合親眼見到箭頭釘入樹干一寸來深，這是堅韌的柳樹，若換作動物，只怕會給射個對穿。

    百合滿眼崇拜，叫宋好年十分得意，他打小崇拜皇爺征韃子的事跡，為了將來能上陣殺敵，沒少苦練刀法射箭。

    只是如今天下承平，他沒得著機會上陣，倒是能用這門手藝養活自己的小家。要是他年紀再小些，只怕會十分遺憾，不過現在他早不是輕狂惡少年，媳婦和家在他心目中的重量早已超過一切。

    百合好奇地問：“弓箭這東西，官府不禁止嗎？”

    宋好年道：“多少鄉下人靠這個吃飯哩，哪里禁得了。”真正禁止民間使用的是弩機，弓箭威力大小不等，隨處可見，哪個男娃娃小時候還沒玩過小弓哩？

    宋好年一邊修治自己的武器，一邊做些家里的重活兒，百合便給他收拾行李、干糧、藥材，做幾雙耐磨的鞋子襪子。

    打獵和出門販貨不一樣，要多備些傷藥。鎮上藥店只提供些普通的跌打和清毒的藥物，百合憂心忡忡，找李彩鳳問有啥好藥沒有。

    李彩鳳曉得百合是頭一回經這事兒，沒經驗，驚慌也是有的，先跟她說：“大年他們幾個跟著我家那口子進山打獵都是慣了的，自來沒出過大事，你不要憂心。”

    “山里藥材也不少哩，他們進山不光要打獵，還要采些藥材。你才問我止血的、療蛇毒的藥，你不知道鎮上藥房那幾樣藥，還是他們從山里帶出來的。”

    山里物產豐富，能找到珍貴藥材，柳義他們進山打獵，需要啥藥材都是隨手采來用，柳義還懂不少實用的土方子，常見的小病都能治。

    百合這才略略放心，到底又跟李彩鳳請教了一堆事情，才回家繼續做準備。

    李彩鳳叫住她：“要過中秋了，你準備了沒？”

    百合笑道：“彩鳳姐，你別看我恓惶成這樣，就當我傻了，中秋是大日子，要好好過，我都準備了的。”

    李彩鳳這才放心。

    這些日子，宋好年眼看著百合不對勁，又不知該怎么勸她放寬心，這時候見她從柳義家回來，眉心也放松了，人也不緊繃著了，忙笑道：“這是遇上啥好事情了？”

    百合抿嘴笑，她倒沒遇上額外的好事，就是心頭一樁大事放下了。

    她同宋好年說：“中秋是團圓節，咱倆就是不回公婆那里去過節，總得送些東西回去。”

    媳婦能想著爹娘，是她的孝心，但宋好年一想自己家里的模樣就開始皺眉：這樣好的媳婦，帶回去給人糟踐嗎？

    他不情不愿地說：“隨便準備點啥，找個人送回去得了。”

    “我曉得。”百合笑著答應，到底沒有隨便，拿月餅、石榴、南瓜子、炸丸子湊了四色禮，一樣一樣包好放在籃子里，請宋好年過目。

    宋好年曉得自家媳婦懂事，又怕她委屈自己：“老丈人和丈母娘那里有沒有？”

    人一樣都是爹生娘養的，沒有給自己爹娘送東西，卻漏掉丈人丈母娘的道理。

    百合笑盈盈地說：“也有哩，都是一樣的。”

    自來出嫁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有一心一意只為婆家的，也有有心照顧娘家，又怕人說嘴的，還有掏空婆家來補貼娘家的，種種不一而足。

    百合盡力一碗水端平，給公公婆婆的孝敬，給自己爹娘也要準備一份，正好宋好年也這樣想，小夫妻兩個想到一處，更是和睦親密。

    中秋節前一天，宋好年自己提著籃子把四色禮給爹娘送去，照例收到一堆冷言冷語，牛氏刻薄道：“別個孝敬沒有，媳婦也不來伺候公婆，就拿這些東西打發叫花子哩？”

    宋好年心里涼透，臉色也不好看：“我家里困難，只這些東西，娘要看不上，我就帶回去自己吃。”

    牛氏連忙接過東西，嘟囔：“我是看不上這些個破爛。”手底下倒是一分沒放松，全給鎖自己箱子里頭去了，到要吃的時候才拿出來給小兒子和孫子幾個，別人再別想沾到。

    宋好年實在不樂意見自己家里人這副嘴臉，轉身就要走，董氏在廚下做飯，一大家子人，連句“留下吃飯”的客氣話都沒人說，宋好節和宋秀秀兩個還笑：“二哥忙著回家看二嫂哩，眼里哪有我們？”

    金寶已經抱著牛氏的大腿嚎上了：“我要吃肉丸子！”

    帶著一肚子濁氣回家，走到家門外，聞見廚房傳出的香氣，宋好年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心里才算好受點：他不是早就打定主意只和媳婦兩個人過了？爹娘他們一向是那個樣子，還有啥好說的？

    今天百合開了一壇子泡菜，已是可以吃了。泡菜這東西百搭，不管做啥飯都能當菜吃，她撈了些豇豆、蘿卜、胡蘿卜切碎，拿熟菜籽油一拌，就是個爽口開胃的小菜。

    上回的南瓜飯宋好年念念不忘，她又做一鍋，配上泡菜、炸得焦香的小丸子，宋好年一氣吃掉兩碗，肚子里暖烘烘地舒坦，臉上也放松下來。

    百合這才問：“今兒回去又受氣啦？”

    宋好年沒把事情悶在心里，隨口跟百合說：“你還不曉得？”百合也沒細問，左右不過是那幾個小心眼的人做出來小心眼的事給人添堵，她只寬慰宋好年：“把心放寬，咱們要好好過自己的日子，犯不上為他們賭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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