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鎮(zhèn)上的喪事就沒斷過。
如真渾身發(fā)起疹子，又痛又癢，好好的孩子給這病折騰得瘦了五六斤，細(xì)細(xì)的身子縮在宋好年懷里，沒精打采地問：“爹，熱鬧。”
宋好年心疼地貼貼兒子額頭，低聲道：“外頭的熱鬧不好聽，等你好起來，爹帶你去外公家熱鬧。”如真瞇起眼點(diǎn)點(diǎn)頭，他臉還是胖乎乎的，唯獨(dú)眼下一片青黑，身上沒肉，連肋骨都有些凸浮出來。但他的痘疹也在一日一日好起來，宋好年更加不敢叫他與外頭接觸
，他如今身子弱，萬一染上時疫，當(dāng)真救之不及。好在沒兩日朝廷派下的醫(yī)官趕到，與縣令相配合，在十里八鄉(xiāng)散藥材下去。要說這些醫(yī)官手段著實(shí)高明，雖咳血者他們治不了，但只要沒到必死之時，幾副藥下去多
少都能搶救回來。
只是這樣一來，差役更要去最險處，收斂死者、分發(fā)藥物。更有一名醫(yī)官徑直往青柳鎮(zhèn)來，敲開宋好年家大門，與宋好年磕頭。宋好年急忙扶起醫(yī)官，請他為如真診治，醫(yī)官判斷與劉郎中仿佛，都道如真熱毒已然發(fā)出，這些
日子將養(yǎng)就好。
宋好年這才大大松口氣：劉郎中到底是鄉(xiāng)下大夫，見識比不得這些自京城來的醫(yī)官。好在劉郎中也不甚在意，聽說朝廷如今有法子壓制瘟疫，連忙請教醫(yī)官，接著就要對宋好年告辭：“前些日子，我拿疫病沒法子，不忍聽不忍看，竟是借著你家里躲開
外頭煩心事，如今有人能照看如真，我竟是還出去給人治病的好。”
宋好年送劉郎中出門：“你老的大恩大德，我都記著，不敢忘記。”
劉郎中擺擺手：“你們家人福大命大，我這算啥恩德？”
他心中清楚，就是朝廷重視，醫(yī)官也不見得來這樣快。太平縣這回能得著這樣恩惠，多半還是沾宋好年的光。
這樣算下來，他活人無算，那才是天大恩德。
劉郎中無兒無女，也沒啥好牽掛，就是宋好年記著他恩德，將來也沒啥好報答，倒不如直接報答在這太平縣百姓身上。
這批醫(yī)官一到，疫病立時得到控制，壓在太平縣上方的陰霾仿佛都散開些，隱隱透出天光來。
如真痘疹漸漸結(jié)痂，不再似往日奇癢，他人也精神起來，雖不許出門，在屋里抱著木頭的小房子也能玩半日。
柳義下山來打探消息，宋好年這才逮著機(jī)會給百合帶信：“就說如真沒染病，在出痘疹，我們一切都好。等過些日子風(fēng)頭過去，我們?nèi)ソ铀麄兓貋怼！?br />
柳義點(diǎn)頭，有些擔(dān)憂地望著宋好年：“就是如真出疹子，你要顧惜著自個兒身體。”
他瞧著他這兄弟瘦得厲害，眼底一片青黑，一看就許久不曾歇息好。
說到底，如真是他放在心尖子上的兒子，就是痘疹也不見得全無兇險，如真又年幼要苦惱，宋好年哪一日能睡好？
就是個鐵打的人，這些日子下來也該撐不住，虧得他還能穩(wěn)穩(wěn)立在那里，問他百合跟如純好不好。
柳義照實(shí)回答：“弟妹跟如純都挺好，就是想你，我看弟妹氣色不如往常。”
宋好年嘆口氣，他也想他媳婦哩。
從臘梅把庭玉送回鎮(zhèn)上那日算起，到疫病結(jié)束時，堪堪兩個月，鎮(zhèn)上已然天翻地覆，家家縞素，戶戶哀哭。
活著的人既慶幸自個兒命大，又痛苦那些在疫病中去世的親人，且活著的人在時疫中也受盡折磨，因此鎮(zhèn)上難見往日歡聲笑語。
此時已經(jīng)秋涼，宋好年給如真穿上夾衣，戴上小帽子，親親他道：“咱們?nèi)ソ幽隳铩！?br />
如真年紀(jì)還小，對娘親已有些記不清，但宋好年日日跟他說，他一聽找娘，立時高興起來：“找娘！”宋好年抱著兒子輕快地走在山路上，順手摘酸棗給他吃，如真拿小米牙細(xì)細(xì)磨著，半日才能吃一顆，酸得小臉皺成一團(tuán)，呸呸往外吐。不一會兒，又搖著他爹的手要
再吃。
宋好年只管縱著如真，到柳山村村口時，之間村里人站在那里，仿佛有些個疑慮。
宋好年露出個笑：“時疫已過去哩，大伙兒休要害怕。”
村人怔了怔，忽然向村里跑去，一路大喊：“瘟神走哩，瘟神走哩！”
李篾匠等人聽見動靜，出來一瞧，只見宋好年正在那里笑，如真新奇地四下里亂看，一雙眼睛仿佛不夠用。
百合腦子里亂哄哄，又是驚喜，又是難過，快步走到宋好年跟前，顫抖著嘴唇一個字都說不出。
宋好年笑道：“媳婦，我說要跟兒子接你回家，可沒哄你。”
百合驀然哽咽：“你從不哄我！”
可她想著自個兒在最艱難時拋下丈夫兒子遠(yuǎn)走避疫，就懊悔難過得恨不能死去。
宋好年最見不得媳婦難過，想抱她吧，手里還抱著個大兒子，連忙哄如真：“來，叫娘。”
如真歪著腦袋看百合一會兒，仿佛要把眼前這個女人跟模糊不清的記憶對號入座，然后他張開手：“娘，你去哪兒哩？”
百合一把抱住如真放聲大哭：“娘哪兒都沒去，娘就應(yīng)該寸步不離看著你……”
如真給他娘哭得有些發(fā)懵，抬頭望宋好年，宋好年有些鼻酸，強(qiáng)笑道：“咱們都好好的，可別再哭，仔細(xì)嚇著孩子。”
如真還好，如純這會兒可是真嚇懵了。
百合攥住宋好年的手，死死拉著不放，好似怕自個兒一松手這人就會消失不見，宋好年也隨她去，一手給她拉著，一手抱過好些日子不曾見的如純，逗他笑起來。到李篾匠家中坐下，百合才有空仔細(xì)觀察宋好年父子，這一看登時心驚膽戰(zhàn)：如真大病一場，瘦些原是尋常，就是鼻尖留下幾點(diǎn)麻點(diǎn)，在他奶白肌膚上有些明顯，也
不過顯得俏皮，他是男孩子，并不算啥大事。
可宋好年消瘦得過分厲害，連臉頰都微微凹陷下去，帶著一股子憔悴氣息。百合眼也眨一下地盯著他看，這是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支柱。
宋好年笑著讓她安心：“我們這不是來接你們回家哩，還怕啥？”
宋好年說著往四下里一看，旁人都在，只不見迎春，庭玉在常娘子跟前，正跟如真滾成一團(tuán)。“迎春哩？”
百合一愣：“上回柳大哥回來，說如真起痘疹，讓我放心，我哪里放心得下？想著既不是時疫，我就要家去照看他，誰知迎春不許，道是她去咋她沒回去？”
宋好年臉色大變：“她去過一回，我問過，她沒起過痘疹，便不曾讓她多留，叫她回來。”夫妻兩個面面相覷：迎春走時，信誓旦旦跟百合說她在柳府起過痘疹，百合對太久之前的事情記不大清爽，朱氏更不曉得閨女給人家當(dāng)丫頭時過得咋樣，竟都信了她
說辭。
如今想來，柳府那樣人家，就是再仁厚，為免痘疹過給人，也得把她挪出來，等病好了再回去當(dāng)差。
百合霍然站起：“這死丫頭，跑哪兒去了！”好消息才來，緊跟著這么個壞消息，百合才放下的心重又繃緊，宋好年連忙道：“回頭我使個人去縣里問問，請縣令幫忙四處打聽一下，這些日子街面上亂人少，她應(yīng)
當(dāng)沒事。”
宋好年說話自來無有不應(yīng)，分離過一回，百合更是對丈夫言聽計(jì)從，答應(yīng)下來，一家子就要收拾著回家。
李篾匠跟朱氏都有些舍不得外孫子、外孫女，可時疫已過，總不好不讓閨女回家，戀戀不舍地抱著如真說：“真哥兒多來看我們呀。”
如真半懂半不懂，點(diǎn)頭點(diǎn)得倒快：“好！”
宋好年含笑道：“這些日子，多虧你們二老照看百合跟孩子們，不如我們一道下山，也好叫我們孝敬孝敬你們。”
朱氏眼睛一亮就要答應(yīng)，李篾匠道：“女婿，你們先家去吧，我們離不開這村里。”他們有兒子，雖則兒子在京城，可也沒有叫女婿奉養(yǎng)的道理。宋好年不再堅(jiān)持，他迫不及待要帶媳婦跟兒子回家，一路上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夠，空了許久的心這時候才踏實(shí)：媳婦跟兒子就是他的心，他們不在跟前時，他怎么著
都空落落的。
李丑娃跟他們一道下山，繼續(xù)做護(hù)院家丁，蠻女還在家沒來，蘭妞跟小娥倒是都在，臂上都纏著白布，顯見家里死了人。百合嘆口氣，叫兩個丫頭打下手，給一家子人做飯：鎮(zhèn)上沒有歡聲笑語，無端叫人覺得壓抑難過。終究這回死里逃生，一家人整整齊齊，無論如何要吃頓好的犒勞一
下大家。
百合在廚房里忙活，如真、庭玉、如純?nèi)齻�孩子在炕上打打鬧鬧，宋好年瞧著他們，只覺十分困倦，抱過兒子道：“爹要睡會兒，你們好好玩，可不許搗亂。”
如真飛快地點(diǎn)頭，一臉嚴(yán)肅，這些日子他跟他爹兩個人相依為命，早學(xué)會他爹說一不二的男子漢氣概。
家里菜蔬不豐，百合蒸上臘肉臘腸，又煮一大鍋青菜豆腐湯，進(jìn)屋里一看，丈夫側(cè)躺在炕上睡著，三個小的正撓他腳心玩。
百合禁不住一笑，上前推推他：“起來吃飯，曉得你乏，吃完再睡。”
宋好年一動不動，百合一愣，忙叫：“大年，大年？”哪里有一絲聲息？宋好年這一覺睡下，百合竟叫不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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