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師傅雖生得壯實面冷,可人心腸熱,任胭跟案邊分辨不同種類的面的勁道,他站邊上一點點地教。
案上擺著三把大木頭勺子,里頭盛的滿滿當當的面,任胭挑了把倒掌心里攥成個團,再打開,粉團瞬間就塌了。
蔣師傅說:“這樣的勁道最好,使來做油條嚼勁兒最足,油鍋里滾完撈出來,咬在嘴里那個香!”
當然也能做些酥餅或是空心餅,但都是洋點心,任胭沒見過,不知道什么模樣,估摸是膩人的香甜。
她又依次握了另兩把勺里的面。
次些勁道的面粉團不容易散,拿來做些餃子饃饃,或是面包;再次些的就是尋常一個大錢能買好大一兜的那么樣,能做松糕或者西洋餅干一類的酥點心。
她琢磨了半晌,抬臉問:“瞅著越白凈的面,勁道越低,是這么個理不是?”
蔣師傅點頭樂:“這徒弟收的好,有悟性,來,上這兒瞧大米和雜糧。”
模樣蠟白又長得短胖肥圓的是粳米,產自關外,肥厚的粒能熬出粘軟的粥,滋味甘淡,揭了蓋兒沒入口都是沁人心脾的香。
細條條精瘦的是秈米,兩廣一帶出產,捏手里能捏個粉兒,但入了鍋浸了水燜上又能發脹的圓潤,磨粉做些糕點或是調成粉團做曲子。
再后頭是軟塌塌的江米,沾了水燜煮上就粘得很,用來包粽子或是打粢米糕,也能跟別的米粉摻一塊做些軟糯的糕餅,甜得粘牙。
最里的木頭碗裝得是粟米,方才有師叔來取了去做酸茶;邊上的瓷罐甕著苞米茬子,等磨了粉跟粟米拌一塊能做煎餅,或是自立門戶做個餑餑。
一對兒廣肚罐里,一個盛著瞿麥,一個盛了粉,口感糙得很,不得不跟面摻一塊做扒糕或是饸饹。
任胭打保定逃出來就沒再嘗過饸饹了。
家里那會,娘自個兒搭了個木頭床子在灶上,把和好的面塞進木床眼兒里,她就跟邊上鉚足勁壓床子的木柄,擠出面條似的饸饹進湯鍋。
滾水里過兩回,盛出來加兩勺面醬臊子,細嫩的蘑菇豆腐丁和金針菜,還有拌了辣醬的肉末丁子,油光紅潤。
那會年紀小,不諳世事,吃上兩碗跟過了年似的,捧著筷子恨不得竄房上。如今想來,格外得溫暖。
她跟那兒站著,倆眼直瞅罐子,耳邊還是蔣師傅的聲口:“……一碟碟的是各式樣的豆,瞧你這機靈勁兒也用不著認,回頭自個兒打磨了粉兒做餡料給我瞧瞧。”
任胭點頭。
“不慌忙,你師父沒回來,先跟我搭把手,把蘭花餃子給蒸好嘍!”
“好嘞。”
她自覺地捧了大白瓷盆,撈了木勺去舀面。
撿了勁道的那個,聞了味兒過了篩子,端到蔣師傅面前;大師傅點了頭,再攤在案板上添溫水揉面團。
和面也有講究。
當中扒個坑,先添一波水叫面把水吃透了再和,和到雪花片似的撒第二波水,揉成發硬的疙瘩絮;再沾水把疙瘩絮子揉成光滑可人的面團。
蔣師傅的活計有徒弟師侄代勞,樂得站干岸瞧熱鬧,一面還絮絮地閑嘮嗑:“……小菜苗的歲數擱徐州給老爺種地,地剛解凍的時候,穿件單褂子拎著把小撓子鋤麥……”
楊師兄上庫房師傅那領荷葉,順道遛彎溜這來。
蔣師傅的書正講到他新娶了第一任太太,搶麥的時節不肯下地給他送飯,看著別人家簍子里的豆湯饃饃,他就萌生了做廚子的想法。
“大熱盛夏的也就罷了,種地前我推著獨輪車漫山遍野送糞的光景,蹲坡上饑腸轆轆,就知道這婆娘不能要了,過得還不如馱簍的驢。”
任胭和幾位師兄悶頭樂,把手里餳好的面搓成條。
摘劑子的時候,大師兄開口嫌棄:“師叔,咱跟后廚也不避諱點,都是入口的東西,您瞧您說的那什么,怨不得我前任師娘不樂意要您呢!”
蔣師傅惱了,拎了案板要揍他。
大師兄手腳靈活,一乜眼竄出老遠,擱著兩排木頭架子叫任胭:“小師妹,回頭豆酥糖切好了,回來拿點給師叔和師兄弟們試試味兒。”
先頭的豆酥糖里添的都是飴糖,枯黃枯黃的,甜歸甜,可模樣不好看。
肖同一直在琢磨這種飴糖,近些時候熬制成了水飴,柔軟而且顏色淡,拌進黃豆面里比飴糖好看得不止一星半點。
任胭咽了口水,腦門上挨了蔣師傅一記:“圓皮搟豁了,甭老想著糖,蘭花餃子出鍋比飴糖好吃!”
她誠懇地點了點頭。
蘭花餃餡要的是肉末、熟卵黃和卵清、香菇和火腿末,再佐以菜末分兩份,一份拌勻了打進胚皮里。
蔣師傅接了胚皮上了餡兒,再把面皮分五份捏緊,擱到案板跟切開的羊桃似的;再拿剪子把五個邊各剪出兩條細胡子,隔條給粘一塊。
胡須子粘成蘭花模樣,中間空出的五個窟窿分別添上余下份的五種餡料,托底的邊角再剪成細碎的邊須,手指絞一個彎兒,成最終的蘭花餃生胚。
任胭小心翼翼捧了六層小竹籠過去,里頭是餳好的餃子,朱師傅那兒的滾水已經燉上了,略略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接過去。
她候著時辰,到了點兒走菜,讓伙計來給端到堂口。
白案上又學又忙,到了歇晌,她惦記著師兄那兒的糖,拿荷葉兜了一包來給大伙兒分了吃,再上后院兒踅摸一地方貓著吃晌飯。
下半晌肖同回來,考教她和面搓條扯劑的基本功,又讓搟了各式樣的餃子包子胚皮,這才露出笑模樣:“還有幾日是七爺的訂婚宴,索性你也跟了去,有根基,多習學有好處。”
“是。”
她雀躍的心一瞬不知是什么滋味。
師父沒來前,她幫人揪劑子,呼呼啦啦擺了一案板。
楊師兄抽空抬頭,仔細分辨了半晌:“你這兒擺八卦陣吶,這擺的什么……古,一,門,缶,哪座觀里的咒?”
哪有什么咒語,一句話罷了,辜廷聞缺心眼兒!
當然了,這話不能要他知道。
任胭把面劑子陣給揉亂了,訕笑:“沒事兒,我胡亂擺的。”
大約是覺得她癔癥了,楊師兄掏出塊糖拍她面前。
任胭低了頭,心口火燒火燎。
話是說出了,可心不跟著自個兒走!
瞧瞧這怨氣都直沖腦門了,一晃神,心都不知道飛哪兒去,這要進了辜府參加訂婚宴,還不得搶親去啊?
她是個女大王的脾氣,這點她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近些時候成徽瑜找她兩回,她支支吾吾地都推脫了,怕她看出什么毛病來。
那姑娘是個實誠人,心思又細,萬一想到這上頭來,可怎么看待她呢?
成徽瑜是她進北京城來第一位朋友,說實話相處著還處出來姐妹的意思,她不想失去她,可也不想失去辜廷聞,兩下里都矛盾著。
如今板上釘釘了,用不著再為難了。
人以后是別的姑娘的爺們兒,容不得她胡思亂想,自個兒埋心里頭吧,往后跟成小姐好好做密友,那位爺能別見就別見。
她怕管不住自個兒的心。
所以訂婚宴,她其實不大想去。
可又一琢磨反正圈在廚房里頭,等婚宴散了再跟著師傅們回鴻雉堂,左右見不著誰,還能學好些本事,最后還是給應下了。
肖同若有所思,只笑,也沒再言語。
訂婚宴那日,大清早就是個響晴天,萬里無云的,也不怎么樣熱,是個好兆頭。
任胭在后廚忙得腳不沾地,騰出手來抄了水桶上井沿打水,把才空了的水缸給添上。
水井邊上的樹下頭站著個人,一套絲絨西裝,系著漂亮領結,可正抽著煙,要笑不笑的模樣。
她一面搖轱轆,一面打招呼:“成先生,您怎么上這兒來了,是有事兒交待?”
成世安笑,煙霧散開,露出他意味深長的眼神:“小胭——”
“啊?”
“我帶你去見廷聞好不好?”
她心神不寧,勁頭散了,麻繩上拴著的水桶磕在了井口,清水飛濺出來,潑濕了老大一片地方。
任胭手忙腳亂把轱轆定住,水桶撈上來,心靜了:“我見七爺做什么,大喜的日子里,平白給人添口舌,您別拿我逗悶子。”
“沒說笑。”他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廷聞為了你,韜光養晦,心機深到我都害怕,知道嗎?”
嗯?
任胭拎了兩水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您今兒怎么了,不如上前頭歇歇吧,我怪不放心您的。”
成世安掐熄了煙:“用不著忙,今兒的婚是訂不成的。”
怎么就訂不成了,方才辜家的三管家上這兒發紅包,喜氣洋洋,大洋流水一樣的淌。
任胭心里頭直跳,也沒琢磨明白:“我得回去了,后廚正忙著呢,回頭再來跟您言語。”
她撒丫子跑飛快,水打濕了褲邊也沒注意。
成世安望著她的背影,笑一笑,那股難以抑制的戾氣又竄了上來。
昨晚上,他上這兒看辜廷聞。
半月不見,人瘦了整整一圈,可眼睛漆黑精亮,像把利刃,看得人心驚肉跳。
“世安——”
他開口,招手請他坐:“你看,這么多天,他們也沒能砸碎我的脊梁骨,也是時候還回來了!”
成世安心沉到了底,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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