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任務,會交由凌夙誠執行?
盡管不完全是負責處理元歲口中“給了不得的人處理私事”這樣聽起來非常不光彩的活計,但完成一些機密的,緊要的,不能為多數人所知的突發事件,的的確確是凌夙誠的職責所在。一隊前三組與其他組的機制天差地別,其中一點就體現在凌夙誠百分之九十的時候都是在沒有任何后援的前提下單獨執行任務,而不是小組行動。
某種程度上來說,凌夙誠甚至不一定說得上是各項任務完成的最拔尖的。“孤膽英雄”這四個字,在軍隊內部往往也和“剛愎自用”聯系在一起。但在能力之外,值得信賴才是凌夙誠站在這個位置的根本原因。
他不需要百分之百做好,但是不能有一點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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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確是‘特別的’,你們全部的六個人。特別到需要我來執行這個任務。”凌夙誠從兜里掏出一塊干凈手帕,示意元歲稍微整理一下。
元歲抿著嘴雙手接過,低著頭道謝,擦桌子似得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眼睫毛都給搓得卷了起來,在她隱約濕潤的眼眶上可憐巴巴地翹著。
這確實是一個有點難對付的女孩兒。凌夙誠蹙眉,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受了元歲太多有意無意的鼓動,一步一步逼近他能夠透露的底線。這非常不妙。本質上來說,元歲剛剛說的一切,都屬于她原本就應該交代的部分,而凌夙誠用于交換的卻都是實打實的“秘密”。更微妙的是,也許是和自己那個演技精湛的父親打了太多交道,凌夙誠隱隱能夠分辨出元歲某些刻意的部分。
這是一個相當懂得以退為進的人。“被懷疑者”、“弱者”、“后輩”,甚至是作為“女性”的身份,非但沒能讓凌夙誠在與她的溝通中占據主動地位,反而處處受其掣肘。同情心模糊了“理性”和“感性”的界限,莫名的負罪感讓凌夙誠難以開口懷疑或是指責。在不斷地相互試探中,看似吐露了更多的元歲才是真正的贏家,凌夙誠只能順著她一步步推進的邏輯,無需她開口,就自覺地交代她想要知道的。
甚至,即使凌夙誠識破了這點,卻還是端不出一個長官應有的架子——對方只是一個剛剛經歷不幸的、比你弱小得多的女性罷了。
“謝謝您。這句感謝絕對出自我的真心。”元歲將弄臟的手帕用心地疊好,揣進兜里,“我會洗好再還給您的。”
“沒事。”凌夙誠在眉心用力按了按,嘗試主動把握談話的方向,“關于你提出的這些問題,你自己,有沒有一些推論呢?”
元歲看了一眼快要被畫滿的桌面,有些為難地起身,在不遠處的置物欄里翻找了一會兒,突然“咦”了一聲,隨即捧著一副國際象棋重新落座。
“我本來只想找找有沒有方便舉例子的東西,”元歲主動解答,“沒想到居然有這個。”
說完,她連續掏出了四枚黑色的旗子,隨意的擺在桌面,繼續說到:“關于目前最難弄懂的——敵人這次行動的目標,我現在能想到四種最基本的可能性,就用它們來代替好了。”
“你說。”
“第一種,敵人的目標是我們六個人,理由是您所說的,我們的‘特殊性’。”元歲將第一枚棋子推到凌夙誠面前,“第二種,敵人的目標是我們六個人,但楊組是最重要的。第三種,敵人的目標僅僅是楊組,三組其他兩個人對他們原本是沒有價值的,而我們組是因為會壞事兒才被卷進來的。”
凌夙誠看著眼前重新排成一列的三個棋子,在心里捋了捋,點了點頭。
“楊組的特殊之處,當然是跟他的ID有關。他是‘自律隊’的成員,擁有諸如審查學生完整資料,閱讀部分機密文件等等高級權限。而在擁有這些高級權限的所有人當中,在校學生顯然是最好下手的。”元歲捏著第三枚棋子,“如果是這樣,那么我們的對策很簡單。從楊組的ID落到他們手里,到您下令注銷他的所有權限,中間的時間非常短,想要查出他們究竟利用ID做了什么,應該非常容易吧。”
“實際上,”凌夙誠猶豫著停頓了一會兒,“他們什么都沒有來得及做。”
“哦,這樣嗎?”元歲眨了眨眼睛,“您覺得從這里,究竟能不能直接接入我們的網絡呢?”
“你之前好像說過,當時這里沒有信號。但也許他們有別的你使用不了的信號溝通手段。”
“您說得很有道理。”元歲將第三枚棋子再次移回自己面前,“但是看樣子,他們卻沒有將這種溝通手段用于自己人之間的情報傳輸呢。”
“這兩種技術不能完全混為一談。”
“好的,看來這種思考方法很容易碰壁。沒關系,我們換一個角度。”元歲清了清嗓子,憋出一種相對低沉一些的嗓音,“從現在開始,假設我是對面的一員,那么——這次的行動會給我帶來什么收益,又會帶來什么損失呢?”
“我們現在正在確定的目標,就是你所謂‘收益’的一部分。所以第一個問題我沒有辦法回答你。”凌夙誠很配合,“但是損失,至少我知道其中的一部分。會有人員傷亡,這個據點也會丟失。”
“您也混淆了兩個概念。預計會發生的,和確實發生了的,是兩碼事。這么說吧,如果您來的不夠及時,他們完全來得及全部轉移,那么在他們的計劃里,也許并沒有預料到人員傷亡。”
“你說得對。那么至少,這個據點是他們必須付出的‘損失’。無論早晚,只要是發生了這么性質惡劣的事件,這里一定能夠被前來調查的人找到。”
“付出一個穩定隱匿而且漂亮的據點……那么只要對方不是傻子,就不會做賠本的買賣。也就是說,對方的預期‘收益’,一定大于這個據點的價值。往這個方向考慮,您覺得有問題么?”
恍惚間,凌夙誠有一種自己正在接受啟發式教育的錯覺。元歲心里明顯已經有一個完整的答案,談話間卻依舊步步為營,似乎一定要得到他的完全信服。
“你想說的是,這三種可能性帶來的收益都不足以彌補他們的損失。”凌夙誠瞥了一眼元歲手邊的第四枚孤零零的棋子。
“不,如果要衡量價值,我還需要一個非常重要的參數。”元歲與他對視,“我們的特殊價值,究竟能否通過我們的尸體來獲得呢?”
這個問問題的方式倒是很有藝術感,但是凌夙誠不能開口回答。
元歲看起來似乎并不意外。她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了一會兒,似乎是妥協了:“好吧好吧,我只管說我的,您在心里有個答案就行。在這里,我以我們的尸體的價值有限為前提,如果后面錯的太離譜,您只管打斷我就是。”
聽完這話,凌夙誠眉頭皺得估計可以卡住一枚棋子。如果開口打斷,就證明尸體價值比元歲假設中要高;若是保持沉默,他的態度就是元歲所有推理最好的佐證。凌夙誠突然覺得很疲倦,果然交談依舊是他最不擅長的領域。
“不過以您的耐心,估計就算我胡說八道一通您也會繃著臉聽完。”元歲很上道的及時鋪好了臺階,“無論對錯,請您相信我的出發點是為了解決這件事情——或者說,找到一點點寬慰死者的憑據。”
“我不會打斷你,直接說出你的看法吧。”凌夙誠謹慎地回答。
“好的。依照我前面所說,在我們的尸體所帶來的價值量不夠的情況下,至少第一種,也就是敵人的目的完全是因為我們的特殊性的懷疑可以直接排除。”元歲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將第一枚棋子彈倒,“如果是考慮楊組ID價值的第二種和第三種情況,則有一個地方完全說不通。明明知道時間緊急,確認失蹤之后,咱們的人一定會端了這里,他們為什么不在第一時間取走ID,而是在我逃走之后呢?本質上,就是因為他們的拖沓,他們才白白失去了利用ID的機會不是嗎?”
“可以將你的第二種假設換一個角度。或許取走ID是附帶目標,殺死你們是第一要務。所以他們對于ID的使用并不著急。”
“如果考慮到我們的死亡具有某種打亂我們船內計劃的價值,您說的也有道理……這是跟我們多大的仇呀。”元歲稍微咳了兩聲,似乎是說的有點口干舌燥,“不過,關聯到我之前跟您報告的那些情況,我一直有一種本不該說又不得不說的懷疑。”
“你前面鋪墊的那些,如果是為了增加你真正認定的‘懷疑’的可信度,其實大可不必。”凌夙誠單刀直入,“我會有獨立的判斷。”
“說的也是,畢竟我只是一直用一面之詞來支持更多破碎的猜測,在您看來,是沒什么說服力啦。”元歲的態度又軟化下來,不太自在的揉了揉眼睛,神情疲憊又倔強。
“無論我相信,或者不相信,你都必須把一切都說出來。如你所說,為了找到一點寬慰逝者的憑據,或者是更著眼于現實,為你自己洗脫罪名。”
“哈。”凌夙誠話音剛落,元歲就忍不住笑了出來,“無論是我剛剛說的那些,還是我將要說的這些,無論是真的,還是我編的,恐怕都不能作為洗脫我嫌疑的證據。”
“至少要足以說服我。”緩緩吐出這八個字,凌夙誠拿起孤零零的第四枚棋子,仔細端詳了一番,靠著模糊的印象,依稀想起這個有些滑稽的馬頭似乎代指“騎士”。
“是啊,看來光是暗示是不夠的。”元歲微微揚起頭,與他平視,有些戲謔地說到,“您沒有回答我最重要的問題——不是您想的那個,而是究竟怎樣的任務,會絕對交到您的手上執行呢?”
凌夙誠沉吟了一會兒,正欲開口,卻被笑著擺手的元歲打斷:“您曲解了我這個問題的意思。我只是忍不住異想天開……覺得一切的關鍵其實根本不在于我們這群學生身上。仔細想想的話,對方對于我們這群學生的處理態度其實真是隨意到可怕,才給了我撿回一條小命的機會。反而,對方對于撤離準備倒是做的很足,您看吧,只是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據點的尸體而已。”
不光是這一點奇怪。凌夙誠心想。他回想起無意中聽到的那段暗示對方似乎在等待著誰的對話,過于疏松的人員布置,甚至是對于他放完火就跑的無動于衷……奇怪的地方太多,反而讓一切呈現出了一種精心粉飾后的自然。失眠了幾個晚上,他也無法理出其中的頭緒,最終才決定嘗試求助這個可疑的幸存者。
“我也換一個明確的說法吧。請問,對您個人來說,因為客觀條件限制,無法把那群人——包含一個可以感知和摧毀精神的敵人的那群人——直接滅口,會對您產生什么潛在的隱患么?”
凌夙誠猛地抬眼,目光一凜,捏著棋子的手突然攥緊。
“我在軍校的時候,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您——明明您處于這么重要的位置。我猜您的身份應該是相對保密的吧,而且在敵人面前太多的暴露,應該是對您不利的。”元歲清了清嗓子,繼續平鋪直敘,“那么這件事情完全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理解了。之所以選擇我們,是因為我們的‘特殊’,使上面不得不派出您來執行任務。之所以會有人故意改變我們的路線,是因為我們失蹤的位置不能距離這棟房子的距離太近,否則您可能會來得太快了,會影響他們的轉移。我們的死活其實完全不重要,他們需要的僅僅是我們‘失蹤’的狀態。而我的突然逃跑是對方意料之外的,為了止損,同時將計就計地誤導您,他們亡羊補牢地拿走了楊組的ID,作為他們目的的掩飾。您看,這樣,是不是要稍微順一點。”
凌夙誠嘖了一聲,揉著眉頭,長長地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不該這么外露的把情緒展現出來,又覺得元歲早就料到他的所有反應,任何強作鎮定的偽裝都沒什么意義。難怪她一直強調“足以與對方付出的對等的價值”。也許從一開始,她所有聲情并茂的講述,都是在為最終的闡釋和坦陳鋪路——如果直白的開門見山,不但難以取得凌夙誠的信任,反而會讓人對于她知悉這一切的途經和揭露的目的起疑。
正如凌夙誠在套話的過程中,也會盡力釋放一些示好的信息博取元歲的信任。元歲何嘗不是在不斷琢磨著如何才能同時達到自證清白、不過多涉足渾水又能夠點醒他這位刻板的長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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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我……”元歲撓了撓頭,不太好意思地小聲說到,“能不能……喝口水……”
不知不覺,元歲確實已經連續說了很久。凌夙誠愣了一下,把表情放松了些,壓低聲音,盡可能柔和地說:“你喝吧。”
元歲掏出水壺,眼神閃爍地打量著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那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對方在接觸您之后,肯定還有下一步的動作。我想萬一是這樣的話,早點告訴您總是好的。”她又低頭喝了點水,捂著嘴咳了兩聲,鄭重到:“其實,不管您相信了多少,我都是真的很謝謝您。如果不是在那個時候突然撞上了您,狠狠刺激了我一把……我大概差一點點就要堅持不下去了。”
凌夙誠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慚愧。他搖了搖頭,輕聲說:“該說謝謝的或許應該是我。”
說完,兩人都默契的沉默了一會兒。元歲慢慢地喝完了大半罐水,而凌夙誠的腦子里則是少有的活躍了一段時間。
半晌,凌夙誠突然開口:“我還有一個問題。不,準確的說,是請求。”
元歲立即放下水壺,把腰挺直,頭一次露出了一點意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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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這樣。”剛一回船,凌夙誠極其少見的選擇了直接與他父親面談,省略了元歲敘述中私人的一部分,直白地陳述了最終的結論。
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撓了撓下巴,高深莫測地上下打量著自己的兒子。他剛剛從短暫的午睡中被自己的兒子吵醒,頭發顯得極其蓬亂,配合沒刮干凈的胡子,整個人顯得有些邋遢。
但即便如此,即便是他坐著仰視,而凌夙誠站著俯視,慣常的笑容中卻依舊帶著一股威勢。
“你全信了,這些?”
“至少,我認為不能完全不做理會。”這個男人極少以這樣的儀態出現在人前,凌夙誠有些意外,猜測各項事情進展都不太順利。
“說來趕巧,”中年人摸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我閉眼前剛剛接到韓越的消息。他已經找到頭發的主人了,出乎意料的很快。”
凌夙誠皺眉。這么沒有頭緒的任務,他以為韓越至少需要五六天的時間才能有個初步結果。“是哪里?”他問。
“‘顓頊’。稍微修整一下,預備與韓越在咱們的鄰居船上匯合吧。”
“……依舊讓我正面參與這件事,這樣可以嗎。”
“哈哈哈哈,如果別人都千辛萬苦挖好坑了,你不去跳一跳,多浪費啊。”中年人伸了個懶腰,沒心沒肺地沖著他開懷大笑。
“您的意思是?”
“與其被動的被別人拉著走,還不如主動跟在別人屁股后面。”中年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凌夙誠面露不解,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走上前去,結果被自己的父親大力捏住了肩膀。他瞥了一眼,正看到一只皺巴巴的大手像是一只五條腿的蜘蛛似得攀在他的肩上,讓他覺得不太自在。
“去吧,我的兒子。這事兒可有意思呢。”說完,中年人煞有其事地在凌夙誠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眼睛里混雜著的到底是調侃還是慈愛,凌夙誠始終看不清楚。
不再多問。凌夙誠平靜地點了點頭,挪著步子似乎是想走,但最終又莫名定在了原地。
“還有什么想說的嗎?”中年人瞇著眼睛笑。
眼神閃躲了一會兒,凌夙誠眉頭微微抽動,沉聲開口:“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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