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吃著飯,外面卻下起雪來。
這雪并不大,零零星星的幾朵雪花,若有若無的,看不出什么,但天氣仍是冷的。
我和師妹常年住在江南,鮮少來北方,一時間還受不了這樣的寒氣,因此剛吃完飯,師妹就催促著小廝為她準備房間取暖去了。
見她離開,陸危樓和林素聞也不在,我與師兄坐在客棧的窗戶邊,叫了兩壺北域的烈酒,一邊溫酒對飲,一邊望著外面的雪景。
“這天真是冷啊,以前我們還在師門的時候,雖然也下雪,但也沒見有這樣冷的時候。”
我望著窗外,目光所及,皆是白雪皚皚,遠方的雪山映在眼中,只能依稀看得到外面裸露的山巖,像是一個個的黑點,北風呼嘯,周圍的光慘淡淡的,給人的感覺,更加寒冷了。
師兄也順著我的視線看出去,感慨道:“是啊,南方極少下雪,即便下雪,與北方總是不同的,南方濕潤,雪還沒落到地上,就黏成一塊一塊的,北方干冷,這雪即便堆在一處,還是會如散沙一般,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每次下雪,師妹總是歡喜的緊,忙活了半天,才堆出一個小小的雪人,放在窗臺邊,不到午時就化了,還總是纏著我們賠給她的。”
我不由笑道:“你這樣揭穿她小時候的糗事,不擔心師妹知道,待會兒找你麻煩么?”
師兄立即作出禁言的姿勢,低聲狡黠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酒過三巡,見這雪總也下不大,沒什么意思,于是向師兄告辭道:“難得來北境一趟,我想出去走走,師兄要一起么?”
師兄道:“趕了一天的路,我也累了,想回房間休息一會兒,你自己去吧。”
頓了頓,又道:“找到林公子后就回來吧,外面冷,別待太久。”
聽此,準備起身的姿勢滯了一下,我沒好氣道:“我只是出去走走,哪個要去找他了?”
師兄但笑不語。
從客棧離開,剛走到門口的小橋邊,就被陸危樓從后面叫住:“顧兄且慢……”
許是覺著冷,他特意加了一層披風,衣服上繡著的赤色梅花,在雪天里顯得更加鮮艷。
連忙追上我,問:“你去哪里?”
我道:“閑來無事,四處走走。”
他看了看對面的路,道:“這里地形復雜,第一次來此,只怕會迷路,我與你一起吧。”
我嗯了一聲,笑道:“也好,有勞陸兄。”
兩人走在路上,我默了片刻,向他問:“陸兄醫術高明,想來在溪風谷很長時間了吧?”
陸危樓點頭回答:“是啊,早在我八九歲的時候,就拜入師門,跟隨師父修習醫術了。”
“八九歲?”
我故作吃驚,道:“令尊令堂竟然舍得?”
陸危樓苦澀一笑,道:“顧兄有所不知,在下從小父母雙亡,唯一余下的姐姐,也在許多年前亡故了,如今除了師父師娘,和諸位師兄弟,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
我向他道了一聲抱歉,又道:“沒想到,陸兄家中還有一個姐姐。”
或許是我多心,總覺得陸危樓與陸梅山莊有太多相似之處,總覺得他們之間有所關聯。
陸危樓嗯了一聲,道:“姐姐是這世上最溫柔善良的人,小時候經常帶著我玩,她的手很巧,總是給我編各種各樣好看的草蚱蜢。”
聞言,我默默地瞥向他,此時他的神情,不再像以前那樣傻乎乎的,而是一種溫柔。
小心翼翼,仿佛怕觸碎了某種美夢。
“這個長命鎖,也是她給你的么?”
我早就注意到陸危樓脖頸上戴著的長命鎖,按理說,像他這個年紀的人,除非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否則早就不戴這種東西了。
銀制的項圈,鎖上鑲著金玉,那玉的成色極好,看起來價值不菲,想來,在拜入溪風谷之前,陸危樓的出身并不清寒。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那個長命鎖,淡淡回答道:“這是九歲那年,姐姐送我的生辰禮物,我一直都戴在身上,就像姐姐還在我身邊。”
看得出來,陸危樓與他姐姐的感情挺好的,這令我想起陸梅山莊里的那對姐弟。
“陸兄的姓氏,是跟隨父姓么?”
人總是會輕易忽略身邊最明顯但又很微小的事情,我到現在才恍然意識到,陸危樓姓陸,而那位梅莊主的夫人,也是此姓。
“不然呢?”
陸危樓顯然已經察覺到我的意圖,反問道:“難道顧兄在懷疑,我與陸梅山莊有關?”
若是放在平時,我可能還會為了保全與師妹和陸危樓之間的顏面而與他周旋,但現在,最好的辦法,是直接與他對峙。
“從我最初見到陸兄的時候,就未曾停止過對你的懷疑,想必陸兄早有察覺了吧?”
陸危樓點點頭,道:“當日在紅聞館中,我們第一次見面,顧兄就已經開始試探我了。”
“那并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在陸兄尚未到達盛京之前,王上病重,京中魑魅魍魎肆虐,我與紅聞館的同僚在城里加固結界,你的馬車,還有那幾個梅花制成的式神,皆是因為碰到我的結界,才被凈化的,而在當晚,我被神秘術士刺殺,那個人身上,就有梅花的味道。”
“原來如此。”
“可顧兄不覺著,僅是憑著一股梅花的香味,就懷疑刺殺你是我所為,太過草率了么?”
“除了陸兄,我倒真想不出,在那個季節,盛京城中,誰的身上還可能有梅花的香味。”
“更何況……”
我頓了頓,停住腳步,看向他:“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根據陸兄之前所說,溪風谷的弟子經常游走四方,為病人診治,為何谷中被屠之時,除了陸兄和那個失蹤的圭蒙,其他弟子竟然全都集聚在谷中?”
陸危樓回答:“師父雖然經常讓我們出去歷練,但偶爾也會傳令叫我們回去向他稟報外面的事情,至于為何單獨漏掉我一個……”
“顧兄也知道,我此番來盛京,是代替師父為皇長孫府的小殿下診治病情的,皇家不比民間,師父應該是想讓我安心為殿下診治吧。”
“至于顧兄所說,梅花的香味……”
他遲疑一下,低下頭,將懸在腰間的荷包拿出來,解開上面的封口,將里面的東西傾倒出來,攤在手心里,呈給我看。
“確實,在那個季節,很少有人身上再有梅花的香味,但顧兄知道,我們溪風谷中,有一座冰室,冰室里有師父種著的珍珠海梅花,師娘平素清閑時,經常摘取里面的梅花,給我們師兄弟做香囊,谷中除了那些侍奉的下人,人手一個,或許刺殺顧兄的人,是圭蒙師兄。”
陸危樓香囊中傾倒出的梅花,由于時隔日久,已經沒有香味了,但看那花的大致形狀,應該就是谷幽嵐冰室中的珍珠海。
所以歸根結底,又是同樣為難的境地——
陸危樓和圭蒙這兩個人,到底誰才是兇手。
“我知道顧兄心中,仍是有所疑慮,但你想一想,如此明顯的線索,若刺殺你的人真是我,我為何要顯露出來,我師門被屠的事情也是,明知道你們早晚會發現,到時不單會懷疑圭蒙師兄,也會懷疑到我,我為何還要如此?”
他說得對,這也正是我疑慮的地方。
一切的線索,都太明顯了。
在這些案件中,雖然有圭蒙吸引了主要的注意力,但陸危樓仍是無法擺脫嫌疑,如果我是他的話,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局暴露自己。
但也或許,他猜出我會這么想,所以將計就計,鋌而走險,以此來打消我的疑慮。
究竟是他聰明反被聰明誤,還是我自己將自己逼近了死胡同,目前,還無法確定。
片刻,我嘆了口氣:“也是。”
看向他,拱手道:“近日的事情太多,我心緒煩亂,難免會胡思亂想,還請陸兄見諒。”
陸危樓道:“顧兄如今處于高位,身邊事情頗多,心緒不好,在下自然能夠理解,只是希望今日之后,能消除顧兄心中的疑慮才好。”
北域貧瘠,鎮上零零星星幾十戶人家,沒什么商事往來,基本全靠自給自足。
偶有商隊路過此地,想跟他們換一些肉食皮草,他們也不愿意收錢,在這些山民眼里,金銀珠寶,遠比不上碗里的一把鹽巴重要。
所幸師妹和陸危樓之前來過這里,知道他們的習慣,所以我們的車里帶了許多生活用品。
跟陸危樓逛了大半天,都沒有找到林素聞,我們從外面向當地的山民換了一些他們自家釀制的土酒,就折返回來了。
卻見林素聞站在客棧門前的小橋上,望著岸邊盛開的幾支零星的梅花。
我走過去,不滿道:“哎,你干嘛去了,在外面找你這么久,現在才回來!”
林素聞看向我,沒說話,一旁的陸危樓道:“兩位在此說話,我就先進去了,對了,外面冷,不要待太久,否則葉姑娘又該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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