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潞王訛里朵,在金國的名聲很是一般,與粘罕、金兀術等女真將領的名字,在我心里早已如雷貫耳相比,我絲毫不知道他的存在,有人說他胸無大志,此生注定過著庸庸無為的日子,也有人說他至今未娶,實有斷袖龍陽之嫌。在他平庸了十幾年的生活里,唯一做過一件出彩的事情,就是被粘罕的父親,女真國相完顏撒改,派去平定周邊小部落的叛亂,而他出發的日子,卻剛好是我嫁入金國的前一天。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身為完顏家族的宗親,只要他爭取,權利唾手可得,卻甘于過得平淡無名,作為一個男人,只要他愿意,可以坐擁美女無數,卻對偏偏對一個姑娘用情至深。
侍女們都在為我打理著寢帳,然而再怎樣的精心布置,也掩蓋不了這座帳篷的簡陋粗糙,她們頗有抱怨,但畢竟行伍之地,也不會有多好的住所,更何況,我只是暫住于這里。
“想什么呢?”流云問我。
“我在想粘罕說的那個,令潞王念念不忘的女子,他以為找了個會彈箜篌的公主,就算是對潞王愧疚的彌補,但潞王,可未必會領他的情。”
如今箜篌在大宋已成絕響,他粘罕為了讓我和親,想必也費了不少的心力。
可我要如何面對潞王呢?若他真是對舊情不忘,我的存在,始終是多余。
在那之后的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但卻沒有人再搭理我們,仿佛我們被金國,靜靜地遺忘在了角落,有意不被提起,兩國和談的進展與我無干,潞王何時班師,也與我無干,有時,我會無聊地站在賬外透悶氣,但遇見的巡羅士兵,目光都是直視著前方,誰也沒有在我的身上駐留。
我漸漸有一種錯覺,之前的臨安種種,恍若如夢,夢醒時分,看到的是寂寥的荒原,吹得是北國的寒風。
直到一天傍晚,我遠遠地看見,一輛停駐在我帳門前的馬車離開,平靜的內心才稍起波瀾,我知道,這是秦檜在履行與我的約定。
“思君不得語,相隔已三秋。”走進空無一人的賬內,我輕靠著我的九轉鳳首豎箜篌,仿佛見到了多年未見的摯友。
細想來,我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箜篌的迷戀,達到這般如癡如狂的地步的呢?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在兒時,看到父皇被朝堂上眾臣孤立,而誓要練好箜篌,討好祖君陛下的時候;也許是因為那年冬天,我一時興起,在祖君的御花園里起舞,被喝得酩酊大醉的祖君撞見,一怒之下抽了二十鞭子,意識模糊地躺在牢中,發現被風吹打的鐵窗,像極了箜篌琴弦的時候;亦或是更早以前,早在我第一看見,母親盛裝跪坐在這座箜篌面前,眼里柔情似水,為父皇彈奏一曲名叫《長門賦》的曲子時……
母親,這真是一個,讓我好久都沒有說出口的稱呼了,也是我永遠也不會再提起的名字,往事事事休,隨風而散莫回首。
我抬起雙臂輕撥琴弦,熟悉的琴音四溢,在我心里繞梁不止,竟讓我有種想要流淚的沖動,我雙目微閉,眉頭緊鎖,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是心中卻是陣陣絞痛,難受不已。
記得在得知母親去世的那天,我在父皇的懷里哭的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精疲力竭幾近窒息,而如今我雖有眼淚,卻只能默默地流在心里,喜怒不能形于色,真是可悲的連我都同情自己。
“一曲箜篌心事亂,流眸黯傷有誰知?”我輕聲嘆道,不知過了多久,心中的苦悶之情,漸漸宣泄,便不再彈奏,雙手按住琴弦絕了余音,但就在我睜開雙眼的時侯,卻發現地上的影子里,又映出了一個人的影子,我倏地抬頭側身望去,于是,那個男人,便猝不及防地闖進了我的視線里。
后來的某天夜里,訛里朵問我,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什么印象,我故作嫌棄地說道,沒什么好印象,那時你在金國豈有地位可言,一想到要嫁給你這樣的人,我便頭痛不已,若非你日后相處時,待我還算不錯,老娘早就不伺候你了。
他對我的回答倒不以為意,應該也知道,我在有意氣他,笑著看了我一眼后,便繼續埋頭處理他的公文。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在我第一次與他雙目對視時,便看得癡了,周圍的光線剎那間暗淡失色,仿佛眼前只有他英俊的面容,和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可當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到了異樣深情的目光時,便知道,自己并沒有高估那個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子,他的眼神中帶著恍惚,讓我捉摸不透,在注視著我良久后,他輕聲開口,說出了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宋煙。”
以前從不相信,這世間會有真正癡情的男子,就算有,也都是情深夭壽,活不長久的,斷然不會被我遇上,但當我真正遇見那樣的男人時,他卻早已心有所屬,想來,終是我沒有福氣。
我那時并不確認訛里朵的身份,但猜想能在這深更夜半,出現在這里的人,也只有他了,便悻悻地收回了目光,低下頭朝他擺正身子:“寒漪叩見潞王。”
若是按和談的輩分算,連我父皇,都要向他的皇帝侄子稱兒臣,我這一拜,其實也沒什么不妥,之前對待粘罕那般態度,倒還真是沒有必要。
但是他卻也如粘罕那般,遲遲沒有出聲回應,我暗想自己的禮儀周到,著實沒有什么失敬之處,他不應該再有理由來刁難我。由于之前在地上跪坐的時間過長,此刻雙腿陣陣發麻,行禮的雙臂也不由得顫抖,我只好再一次恭敬地拜言,聲音也比之前也提高了幾分,言語中略有惱怒:“下邦女子趙寒漪,叩見潞王千歲。”
他這才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的失態,干咳了兩聲,然后說道:“公主倒是個執著的人,不必如此多禮,在下訛里朵。”
我放下手臂,抬頭看著他,盡量與他保持平視,他這回倒是有意避開我的目光,眼睛眨得也十分迅速,良久,應是為了緩解尷尬,他開口道:“公主的琴聲婉轉連綿,不絕如縷,不知剛才所奏的,是何曲目?”
我從來都不認為,似他這種久沐在北地胡風的武將,會對音律之事感興趣,許是一時間找不到其他的話題罷了,但也還是順著他的問題答道:“不過是寒漪不知何時興起,隨手記下的曲調,小家之樂,難登大雅,承蒙王爺賞識。”
“哦,這么說來,這首曲子竟是你自己創作的。”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便恢復了,迅速到讓我甚至不確定,自已是否看花了眼。
“王爺好像很在意這個?”我試探地問道。
“沒什么,只是看公主彈奏箜篌,令本王想起了一位故人。”
“可是那位叫宋煙的姑娘?”
多年來,在皇宮處事的經驗告訴我,我不應該對此事多加打聽,但他終究是我與金國和親的對象,我日后的夫君,無論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要想盡辦法來取得他的歡心,而那個女人,便是我必須要邁過的坎。
他點頭后,卻又搖了搖頭,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那時自是不知,自己日后在訛里朵心目中的位置,早已遠遠超過了宋煙,但在那一刻,我是十分羨慕,那個已經化為黃土白骨的女人,她究竟與訛里朵之間,發生了怎樣的糾葛?她又有什么過人之處,竟值得堂堂的金國王爺,掛懷多年?
氣氛凝結了良久,他終于開口,但并沒有接著剛才的話說:“公主還是坐著說話吧,這里不比江南,跪在地上這么久,膝蓋會受涼的。”
我這才發覺,剛才因為彈奏箜篌的緣故,而保持著跪坐的姿態,此刻面對著訛里朵,竟真像是跪在他的面前一樣,我低頭笑道:“多謝王爺關心,寒漪久彈箜篌,早已經習慣這種坐姿了。”但還是起身坐在了他面前的矮幾上,我注意到,他穿著一身隨意的女真裘袍,頭發簡單地束起,完全不像是剛從戰場上廝殺回來的武將,見我坐下,他拿起一只碗,倒滿了酒,然后放了在我的面前。
我向來不大飲酒,但礙于情面,只得拿起碗來,禮儀性地抿了一小口,對此,訛里朵倒沒有強求,但卻一直注視著我,這使我臉色微窘,不由得低下頭,看著自己映在碗里的面容,略有難堪。
“聽聞之前王爺討伐逆旅,不知是何戰情?”我試圖打破窘況,抬頭問道。
“說來慚愧,公主也應該有所耳聞的,本王是最不愛打打殺殺的一個人,所以,也沒有鬧出什么大動靜來,只算得上是交差罷了。”
訛里朵笑道,話中帶著些自嘲,許是他此次出師的戰況,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于金國來說,并沒有得到什么戰績,不禁在心中暗罵自己,說話不合時宜。
“公主可是覺得本王無用?”他問我,但是卻用了十分肯定的語氣。
我搖了搖頭。
“公主也給本王講講你自己吧,為何愿意和親來我大金?”
他將話題轉移到了我的身上,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是跟他說,他的哥哥粘罕,怎樣借著金國的名義遣使入宋,一步一步威脅著我的父皇,使他心力交瘁,幾欲瘋魔?還是告訴他,我大宋的宰相秦檜,是如何做的內應,挑撥群臣、危言聳聽,煽動滿朝文武在大殿上長跪不起,逼迫我父皇下和親詔書?
若要我從頭說起,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可我不想提及。
“兩國和談貴在誠意,王爺既明白,小女被父皇視若掌上明珠,那自是知曉宋對金的誠意……”
“公主好像沒有在回答本王的問題。”
他聽出了我的答非所問,這使本就有些心虛的我,更加沒了底氣,我看著訛里朵,心中略有糾結,沉默了良久,終于低頭說道:“王爺既然一口一個‘公主’來稱呼寒漪,自然明白,這種高于平常百姓的頭銜,不應該是自己白白擔攬的。”
“原來如此。”
他的回答看似漫不經心,但卻十分的坦然,相比之下,我的表現就拘謹了許多,不知為何,我的心始終懸著,總感覺有什么東西放不下,身旁的燭燈即將燃盡,就在我猶豫著是否詢問他的去留時,他卻先開口說道:“本王該走了。”
他抬起右臂向我行禮,起身對我道:“公主請留步。”
于是我便定在了原地,看著訛里朵走出了帳門,在他離開后不久,身旁那抹微弱的燭光,終于淹沒于融化的燭淚里,周圍的光線頃刻變暗,使我的眼睛隱隱發痛,我摸黑著試探地前進,卻不小心將桌上的那只碗,給打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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