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咸平帝慢條斯理的看著案頭堆積的一小摞奏折,對下頭長跪不起的太子置若未聞,伺候筆墨的內‘侍’動作輕如鵝‘毛’,眼皮也不敢多抬一下。
屋角銅漏不急不徐,殿外傳來隱隱的風聲,似乎要下雨了。
內‘侍’抬頭看一眼窗外,研好一硯墨,快步走到最近的窗邊關了半扇窗,折回來時卻見太子額上大顆大顆的汗珠往下滴落,心頭惻隱隨生隨滅,卻是一抹凜然擁上來!
太子唐昂是咸平帝與淳于皇后的嫡長子,咸平帝登基次日冊后,跟著不到半年就正式立儲,那時候唐昂尚且只是一介幼童。
成為儲君后,無論咸平帝還是淳于皇后都對他百般重視,處處比照著儲君的要求來栽培,因著咸平帝專寵皇后,諸子‘女’都是同父同母,彼此都處的不錯,可謂是兄友弟恭,唐昂這個儲君素來地位穩固,而且因為帝后恩愛的緣故,對太子一向就是悉心的扶持栽培,唐昂十歲即隨咸平帝上朝聽政,十三歲起獨立處置事務,十六歲就在‘私’下代咸平帝批閱軍國大事。
這中間雖然也有失誤和出錯的地方,但每一次咸平帝都不動聲‘色’的為他收拾好場面,再‘私’下進行指點,在今日之前,帝后從來沒有這樣不給太子面子過。
像這樣的長跪,伺候咸平帝多年的內‘侍’在這之前只見過一回,那是為了求娶平民出生的綠姬為太子妃,被淳于皇后大怒斥出后宮,太子也是這樣抱著最后的希望在咸平帝跟前長跪不起。
只是咸平帝任憑他跪了一天一夜,仍舊選擇了支持皇后的做法——朝野都知道淳于皇后雖然沒有到和咸平帝一起上朝的地步,但朝政諸事,向來只有這位皇后不想‘插’手、沒有她‘插’不了手的,而內‘侍’因著身在宮闈知道的更多——淳于皇后做出的決定,咸平帝從來沒有反對過。
所以這一次……
內‘侍’心中一嘆,料想太子也知道結果的,只不過是實在愛惜延昌郡王,明知道無望,不來跪求到底不甘心罷了。
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咸平帝批完了最后一封奏折,將朱筆放在筆架上,閉目往后一靠,內‘侍’忙輕手輕腳的將奏章移到一側晾干,自己迅速移步到咸平帝身后,手勢嫻熟的為咸平帝‘揉’捏起來。
“起來罷!毕唐降鄣戳搜厶,道,“這兒沒鋪氍毹,地上涼,當心身子!
語氣不是不關心,卻平靜的出奇。
太子用力磕了一個頭,沉聲道:“求父皇救一救寶奴!”
“救他作甚?”咸平帝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嘲諷,道,“他是你之庶長子,雖然不是嫡子,但也是我皇家血脈,難道誰還敢對他不利?再說他不是好好的么?”
太子膝行幾步,哽咽出聲:“父皇,慕氏與綠姬之間仇深似海!若將來鳳奴繼位,叫寶奴與珍奴怎么辦?尤其是寶奴,這幾年來鳳奴就常常與寶奴過不去,名為兄弟,實如仇讎……”
咸平帝淡淡的道:“照你這么說,若是寶奴繼了位,鳳奴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孩兒不是這個意思。”太子抹了把臉,迅速思索了下,悲聲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寶奴、珍奴、鳳奴都是孩兒的骨血,孩兒怎么會不心疼鳳奴?只是……只是鳳奴還有邵國公府,慕氏乃邵國公胞妹,有外家扶持!而寶奴、珍奴的外家……”
咸平帝笑了笑:“方才還說他們三個都是你的骨血,是我大涼皇室子弟,如今就替鳳奴打算,讓他將來靠著慕家去過活?難道皇家沒用到了需要正經的嫡皇孫在外家寄人籬下茍活了嗎?”
咸平帝的語氣雖然平靜,但其中的怒意卻已是暗流洶涌!
太子一怔,隨即補救道:“父皇饒!孩兒說差了話……但慕氏與綠姬之間仇恨已無可挽回,孩兒……寶奴與珍奴乃是同母兄弟,慕氏卻只鳳奴一人,孩兒……孩兒總是想多保全子‘女’的!”
“但鳳奴是嫡子。”咸平帝仍舊心平氣和,幾乎是和藹的道,“他是你唯一的嫡子,我大涼遵循古制,以嫡子為重,當年你皇祖父時,若非燕王與齊王做的太過,有叛逆謀‘亂’之心,為先帝所不容,這皇位,也斷然輪不著朕來的!”
他看著太子,慢慢的道,“你若只是朕的長子,這東宮,也輪不到你住,懂了嗎?”
太子全身一震!
他抬起頭來,觸及到咸平帝平靜無‘波’的臉‘色’,半晌,才沉沉的道:“求父皇指點!”
“嗯?”
“孩兒想知道……寶奴輸在了什么地方?”太子帶著祈求與絕望道,“父皇之前沒有管過他們……母后也是……孩兒想知道,寶奴到底什么地方做的叫父皇與母后都失望了?”
見咸平帝沉默,太子不顧儀態的啜泣起來,“父皇說孩兒能成儲君是因為是嫡長子的緣故,但孩兒以為父皇固然看重嫡孫,卻也不至于為此支持鳳奴……求父皇念在了父子之情的份上,告訴孩兒……好么?”
咸平帝憐憫的看了他一眼,頓了一頓才道:“你這樣疼愛寶奴,朕難道不疼愛你?可朕疼愛你,所以才要幫你一把……由母及子,綠姬去太子妃太遠,寶奴的心‘胸’氣量為人,絕非能夠繼承大統的人選!你因為寵愛其生母,一意栽培他,反而是在他為招致禍患!”
太子失聲道:“鳳奴論聰慧并不勝過寶奴,只不過慣常作溫潤謙遜之態罷了,寶奴……寶奴也非桀驁之人!”
“你是偏心!毕唐降坶]了下眼,隨即睜開道,“但朕與你們母后看得清楚!”
見太子還是一臉不肯相信,咸平帝抬了抬手,原本為他捏肩的內‘侍’忙住了手,退后一步,皇帝吩咐道:“去把今年牡丹‘花’會上斗詩的記載拿來!
內‘侍’恭敬道:“是!”旋即走到一旁的書架上,取出一疊白宣,回到咸平帝跟前,咸平帝卻沒接,而是道:“拿給他看。”
太子跪在地上看完了天香樓的這場斗詩的記錄,怔了片刻才道:“父皇與母后就為了寶奴輸了這一局?但鳳奴從前也不是沒輸過!
“前頭的都不重要!毕唐降鄣牡,“你只要看最后詠青龍臥墨池還有姚黃的兩首即可!
太子忙翻到最后,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仍舊不得要領,只得請教:“孩兒愚鈍,求父皇指點!”
咸平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絲失望,但還是道:“你且讀一遍。”
“陳子瑞所作《詠青龍臥墨池》:萬紫千紅非爭‘春’,捧出韶華一主人。馳騁青龍亦來臥,笑看此間獻繽紛。”太子喃喃的讀道,“寧搖碧所作《詠姚黃》:白鵝墨池破‘春’水,睡鶴紫樓候天青。俱是人間傾城‘色’,惟有姚黃冠王名。”
讀罷,太子低聲道,“請父皇恕孩兒不敏,孩兒覺得,寧搖碧也不過是投機取巧罷了。”
“……朕本以為二姐是極偏心的了!毕唐降圻@次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不想你倒是像了她,但二姐只是長公主,而且她偏心的寧九,固然紈绔了點,卻極有分寸,知道什么能犯什么不能犯,也不枉費二姐偏心他一番,對于一個侯爵世子來說知道分寸就成了,其他地方差一點好一點都無關緊要。大郎,你可是一國儲君,你怎么能這么糊涂?”
見太子滿面羞慚的低頭不語,咸平帝長長嘆了口氣,半晌才道,“雖然這兩首詩不是寶奴、鳳奴自己所作,但可以看出他們各自的為人‘性’情!”
“陳子瑞所詠的青龍臥墨池,用‘捧’、‘笑看’、‘獻’來烘托青龍的尊貴……”咸平帝說到此處,太子忙替延昌郡王分辯:“父皇饒恕!陳子瑞以青龍比寶奴實為當時斗詩氣氛所‘惑’,寶奴絕無不臣之心!”
咸平帝嘆了口氣:“自古以真龍比喻天子,青龍不過主一方,朕之子孫,比一條青龍,朕還不至于容不下!”
見太子噤了聲,皇帝繼續道,“朕說的不是青龍!是陳子瑞用了那三個詞來烘托青龍之尊貴后,寶奴面有喜‘色’!
“再看九郎詠姚黃的這首!毕唐降鄄[起眼,淡淡的道,“九郎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你該知道這孩子天資不錯,就是不肯用心!今日,你姑母說他雖然不用心,但天賦放在那里,隨便學學也比旁人強……這話你姑母從前也說過,只是朕一直沒怎么放在心上,如今看來你姑母實在沒夸錯!”
太子低聲道:“請父皇指點!”
“白鵝雪蓮、青龍臥墨池、‘春’水綠‘波’、睡鶴仙、紫重樓、雨過天青……”咸平帝慢慢的數著,“正是六局中,寶奴一方所有詠過的牡丹品名,陳子瑞‘欲’以青龍之勢壓住鳳奴一方,又以‘笑看此間獻繽紛’暗藏殺伐,這種情況下,鳳奴這邊原本隨便拿什么名品出來,氣勢上都要遜‘色’一籌,但九郎輕巧兩句,第一句就將青龍臥墨池也帶了進去,六局六種牡丹無一疏漏!”
他看著太子,“這六種牡丹的品名取其中諸詞恰好可以連成場景,且‘色’澤鮮明,不說其中深意,單這手已經別出心裁……但讓朕與你們母后下定決心的卻是后兩句!”
咸平帝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太子若是還不明白,他也枉費被當作儲君栽培這些年了,可太子明白了,臉‘色’卻越發不甘:“寧搖碧素來頑劣,也許這是他無心之舉!何況鳳奴從前也不是沒輸給過寶奴……父皇,寶奴……”
“閉嘴!”咸平帝輕描淡寫的道,“九郎是無心之舉,但鳳奴接下來的借題發揮你也該知道罷?當時樓下有許多士子的消息,莫非寶奴就不知道?陳子瑞的那首詠青龍臥墨池,難道就不能借題發揮?他詩成更在寧搖碧之前!寧搖碧詩一‘吟’完,鳳奴就親自臨窗憑欄把斗詩與長安鬧得沸沸揚揚的卓家才‘女’事連到了一起——但寶奴呢?陳子瑞成詩后,他高高興興的在席上等待著勝出……單憑這一點,他的氣量格局比之鳳奴差了多少?”
咸平帝嚴厲的看向太子,“你方才自己也說了!寶奴與鳳奴之間因為彼此生母的緣故猶如仇讎!是以兩個人雖然是兄弟,明里暗里互相拆臺的事情做過不少……所以天香館中斗‘花’會,寶奴惦記著的就是斗敗鳳奴!他也只看到了這個,鳳奴固然記得要與他斗,卻還不忘記為朝廷分憂!這就是眼界、器量的差距!……曲江一事,一夜之間鬧得滿城風雨,那卓家小七娘在江南別說才‘女’之名,連見過她的人都沒幾個!不想到了長安居然成了江南第一才‘女’、聲勢直‘逼’小八娘!這件事情,你以為為什么朝中無人去回答那些士子?!”
太子冷汗津津,不敢回答、也無法回答,他苦澀的想:綠姬、寶奴、珍奴,如今要怎么辦,才能夠護你們此世平安無憂?
在咸平帝目光的‘逼’視下,太子什么也不敢說了,可他心中卻默默的想:我絕不容任何人傷害你們母子的……便是父皇與母后,我也要盡所有的能力護住你們。
他用力捏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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