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夫人看著下人帶回來的一疊契書，問罷具體的經(jīng)過，沉默良久，才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罷。”
打發(fā)了去侯府的使者，又把粗使都遣退，章老夫人只留下來身邊多年的心腹嬤嬤，只是她卻半晌都沒說話，一直到那嬤嬤覷見她面上疲憊的神‘色’，伸出手來為她捏起了肩，她才低聲道：“金燕的死，你現(xiàn)在怎么看？”
那嬤嬤手頓了頓，沉‘吟’片刻，道：“游夫人直接把這宅子送給了咱們，倒是有些像游夫人做的事情了。”
“不一定啊。”章老夫人深深嘆了口氣，“這座宅子，這幾日你不是也從那些打掃的下人處問到了？這是當(dāng)年游家給游氏的陪嫁，連那些下人里年長的都是班老夫人親自挑選的，這么些年來，連租都不曾租過，可見游氏對這兒的看重，你說，她會為了護著子華，在這宅子里溺死金燕？一個小小的使‘女’？”
嬤嬤低聲道：“如今這宅子不是給老夫人了嗎？”
“這是我開的口。”章老夫人疲倦的說道，“我若是不開口，恐怕她未必肯給，你沒聽剛才的人說，起初游氏只說不要緊，又以為咱們嫌棄金燕死在這里的井中，想給咱們另換宅子？可見她并沒有主動把宅子送給咱們的意思，既然如此，看來這金燕應(yīng)該不是她做的。”
嬤嬤道：“但白家世居秣陵，并未出過京官，除了游夫人，婢子想不到這長安有誰會這樣幫大夫人？”
章老夫人沉‘吟’著：“游氏為人‘精’明，子華到底不過是她二嫂的侄‘女’，與她也沒見過，她應(yīng)該不會為了子華沾人命，但游氏那幼‘女’，卓家小娘子似乎與子華關(guān)系非常不錯，上回過來她不是還幫著子華敲打過金燕嗎？”
“婢子看那小娘子傲氣十足，敲打金燕也是直截了當(dāng)，毫不委婉，那還是金燕不長眼‘色’，先冒犯了她在前，不然未必肯為大夫人開這個口，再說她個小娘子，不經(jīng)過游夫人同意，哪里來這樣的手段進內(nèi)宅去把金燕按進井里？”嬤嬤卻不這么認(rèn)為，“婢子還是覺得若有人下手應(yīng)該是游夫人。”
章老夫人沉默片刻，才道：“不見得是外人，你想一想家里的人？”
嬤嬤一怔：“老夫人是懷疑？”
“金燕心大，跟著子華這樣的主子，也怨不得使‘女’要心大。”提到媳‘婦’，章老夫人深深的嘆息，“但‘玉’燕和銀燕她們……子華無用無知，這幾個陪嫁的人她都是懵懵懂懂，但人是白家給她的，白家會心里沒數(shù)嗎？親家伏夫人可不是好惹的人，四個貼身陪嫁使‘女’里只有金燕主動到了大郎身邊伺候，‘玉’燕三個為什么沒動？那金燕縱然這會不死，等回了秣陵，伏夫人只須聽得些許風(fēng)聲，怎么可能饒得了她的‘性’命？更別說要回身契了！上回卓小娘子來過，看到了金燕的登堂入室，不把子華放在眼里，這小娘子據(jù)說在子華出閣之前就常來往的，她礙著身份只能當(dāng)時敲打了金燕一陣，但你想，她‘私’下里，會不會給白家通風(fēng)報信？”
嬤嬤吃了一驚：“她也管得太寬了吧？這到底是咱們家的事情！”
“子華是她表姐的表姐，大郎跟她的親戚還是從子華論的，她會放著自己轉(zhuǎn)著彎的表姐不幫，反倒去幫著表姐夫嗎？”章老夫人搖了搖頭。
“到底是個小娘子，又才定了親，忙著學(xué)管家看帳還來不及，而且這小娘子在秣陵養(yǎng)了十四年一直不聲不響的，可見不愛多事，婢子想她不見得會‘插’手到這樣的地步？”嬤嬤沉‘吟’著道。
章老夫人不這么認(rèn)為：“她若是當(dāng)真不想管這件事情，當(dāng)時為什么要敲打金燕？”她嘆了口氣，“子華的陪嫁不見得沒有一個忠心的，我看很有可能是‘玉’燕中的某人或者她們?nèi)齻�合謀害了金燕，為的是給咱們警告呢！我這媳‘婦’不中用，但她母親給她選的陪嫁不至于個個都像金燕——到底這些人的身契可是被親家拿在手里，可見親家也不放心我啊！”
嬤嬤也嘆了口氣：“從前覺得大夫人‘性’.子雖然太柔了點，但郎主能干，且郎主也不喜歡過于‘精’明的‘女’子，不想，大夫人這‘性’兒實在是……”
“你不要給她說好話了，這個媳‘婦’我算是看透了！”章老夫人苦澀的笑了笑，“若不是秣陵距離震城也不算遠，白家到底也是知道些根底的人家，我真懷疑伏夫人是把庶‘女’假冒嫡‘女’嫁給了咱們家！她不是‘性’.子柔，根本就是怯懦無用！真虧得白家受了她這么些年！從前大郎好好兒的，愿意哄著寵著她，事事替她打點好，我想少年夫妻恩愛些總是好事，也沒多過分，亦不曾敲打她，不想這禍?zhǔn)聫奶炻洌降资羌诧L(fēng)知勁草呢！堂堂書香‘門’第的嫡出之‘女’，連個使‘女’下人都不如……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我怎么就給大郎聘了這樣一個媳‘婦’？怪道走之前親家要找借口把陪嫁之人的身契拿了去，這是知道她擔(dān)當(dāng)不起事情被咱們家厭棄啊！”
“雖然金燕死了，但‘玉’燕她們還在……”嬤嬤含蓄的建議，“婢子想，未必每個陪嫁都忠心耿耿……”
章老夫人卻搖了搖頭：“不成，金燕死的太過蹊蹺，好好的人莫名其妙就墜了井，這是其二，其二那井咱們也看了，這北地的井都不是很大，咱們江南的人，有幾個不會水的？她不該淹死！如今也不是寒冬臘月，在井里凍上一晚，以她素來無病無災(zāi)的身子也凍不死，而且以我看，她這個年紀(jì)，掉下去手足抵住了井壁也足夠爬上來了，那井又沒蓋子！你說她是怎么死的？偏現(xiàn)下在這長安，人生地不熟，又怕讓卓家覷出破綻，不能請大夫或仵作驗個緣故……這件事情又突然又透著古怪，我思來想去這心里到底有些不能定，子華很好拿捏，我如今也還沒到就要閉眼的時候，對付她可以緩緩圖之，卻不能為了料理她給大郎惹下麻煩！”
她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不管金燕這次的死到底是何人下手，總而言之是破壞了我給大郎另聘個能支撐‘門’戶、與大郎彼此扶持的媳‘婦’的計劃，也等若是幫了子華一把……這幕后之人，既然對金燕動手，恐怕……已經(jīng)知道了些內(nèi)幕，金燕怕就是此人的警告了，再不收手，這人能讓金燕淹死，旁的人呢？大郎呢？”
嬤嬤聽得一個‘激’靈，道：“老夫人！”
“忍一忍罷。”章老夫人疲憊的嘆息，“不管那人是誰，我不信這人可以一輩子時時刻刻緊跟著子華護著她！不是我心狠，看不得媳‘婦’不中用，若大郎還能和從前一樣，只要他喜歡，我看不慣也不至于容不下子華，可如今大郎這個樣子，子華別說支撐‘門’戶了，反倒要旁人去開導(dǎo)安慰她……她這么的糊涂這么的不懂事，大郎現(xiàn)下不能參加會試，當(dāng)年我想方設(shè)法才壓下的那些人，豈能不生出旁的心思？自夫君去后，為了給大郎守住這份家業(yè)，我是嘔心瀝血的盤算著，即使如此，直到崔山長收了大郎入‘門’下，那些人才死了心！”
她森然而笑，“可現(xiàn)在大郎……即使崔山長念舊情，然而又能念多久？山長年紀(jì)比我還長呢！我還能主事時，尚且能夠幫一幫，等我死了，憑子華這樣子，連個使‘女’都能拿捏她，還能指望她幫著大郎守家看業(yè)？這叫大郎和我將來的孫兒孫‘女’怎么過？！她若是還沒生養(yǎng)，我還能指望她有了親生骨‘肉’會改變，可現(xiàn)下大娘都兩歲多了……這都是我從前看差了眼，給大郎聘錯了妻，我已經(jīng)錯了之前的一次，那是決計不能留著她再拖累大郎了，休妻與和離都會得罪白家，現(xiàn)下咱們家禁不起這樣的折騰，虧得她只生了個娘子，沒有嫡長子，往后大郎續(xù)弦也好說些……這大約是她嫁進‘門’來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情了。”
嬤嬤張了張嘴，道：“那……老夫人，現(xiàn)在大夫人那邊的‘藥’？”
“先停了吧。”章老夫人淡淡的道，“反正如今效果也該有些了，等以后再看……我總歸還能撐那么十來年的。”
“老夫人這些日子只是乏了，說是老夫人，其實與游夫人比起來又能老到哪里去？”嬤嬤低聲安慰，“郎主還是要靠老夫人幫著再掌眼，好好兒的挑個賢惠能干的妻子，往后小郎君還得老夫人給教養(yǎng)呢！”
章老夫人苦澀的笑了笑：“往后不說了，先去看看大郎罷，他鬧了這么半晌，氣該消點了……咱們?nèi)タ纯础！?br />
江扶風(fēng)在敏平侯府四房里養(yǎng)傷，雖然只幾日，但卓家和江家之前沒什么來往，所以按著禮數(shù)，他的堂叔大理正江楚直并族兄尚書左丞江扶衣總要打發(fā)人過來探望兼致謝的。
因為敏平侯平常也不在侯府，江扶風(fēng)又年少，加上卓家四房才和雍城侯府結(jié)了親，從前在延昌郡王與真定郡王之間一直小心翼翼的中立的江楚直與江扶衣一則自矜身份，不肯叫人說自己借機討好雍城侯或紀(jì)陽長公主，二則卓芳禮只是散官，敏平侯不在，以他們的身份為個晚輩或平輩些許小傷親自登‘門’實在太過大動干戈了點。
所以來的都不是江楚直與江扶衣本人，皆只派了晚輩，江楚直這邊到的是江扶風(fēng)的堂兄，比江扶風(fēng)長兩歲的江扶云，江扶衣派的也是其子，但論輩分卻是江扶風(fēng)的侄兒江懷‘玉’。
兩邊都備了禮，很是感‘激’的謝過了卓家的援手，如此寒暄探望過了，因為大夫也就叮囑靜養(yǎng)個三五日，看這么一回就可以等著江扶風(fēng)回到修德坊后再仔細(xì)詢問，江扶云與江懷‘玉’當(dāng)著卓家人的面，各自轉(zhuǎn)達了其父的慰問，盡到心意，便告辭而去。
究竟江扶風(fēng)年輕，第三日上就已經(jīng)可以落地行走，他不想在卓家多打擾，但游氏到底留他住了五日才放人，這日江扶風(fēng)換了之前江扶云送來的新衣，被游氏留著用過了午飯，又聽了半晌挽留和關(guān)心的話，才在約好了辰光過來接人的江扶云的幫助下辭行成功。
因為他是長輩，今日又要告辭，卓昭節(jié)也列席有位，跟著游氏一路送他到角‘門’去乘車，未想路過大房時，一處轉(zhuǎn)角，江扶風(fēng)正與卓昭質(zhì)寒暄著邊轉(zhuǎn)過去，他還沒完全轉(zhuǎn)過，前頭引路的下人驚呼了一聲：“六娘？！”
就見一個人影從轉(zhuǎn)角的地方?jīng)_了出來，直接一頭撞到江扶風(fēng)身上，江扶風(fēng)之前傷了‘腿’，又是猝不及防，哪兒禁得這這么一下？
當(dāng)下踉蹌著后退兩步，虧得江扶云急急扶住才沒倒下，但臉‘色’已是煞白的可怕，整個人都倚靠在了江扶云身上，顯然‘腿’傷被這一下帶到了！
游氏正‘欲’喝罵那撞人之人，不想?yún)s是卓‘玉’娘手忙腳‘亂’的從江扶風(fēng)懷里出來，她滿面通紅、眼中含淚——看都沒看江扶風(fēng)一眼，就失魂落魄的一把撲到游氏身后，驚恐道：“四嬸救我！”
“嗯？”游氏本來看到是卓‘玉’娘，斥責(zé)的話就待換個委婉的說法，不想卓‘玉’娘這么一‘弄’倒把她給嚇了一跳！青天白日的又是在侯府里、還是大房‘門’口了，卓‘玉’娘這是見了什么被嚇成這樣？
總不至于有人這么大的膽子敢在府里欺侮娘子們罷？！
游氏臉‘色’微變，匆匆問了幾句江扶風(fēng)的傷勢——江扶風(fēng)之前受過傷的關(guān)節(jié)處如今又滲出了血，游氏哪里敢怠慢，顧不得責(zé)罵卓‘玉’娘，忙叫卓昭質(zhì)脫了外袍在地上墊好，讓他先坐下，打發(fā)人跑去請大夫來看是不是筋骨又錯了位——這么一番指揮下來她才‘抽’出空回頭低喝，“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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