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拆骨扒皮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沈煙被人按著趴在地上,只能側(cè)著臉,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著劇烈的疼痛自后背一點點蔓延至全身。
他抬了抬眼皮,望向不遠(yuǎn)處跪著的男人。那人看上去活像是在泥潭里打了十來個滾,渾身上下狼狽不堪,向來打理整齊的頭發(fā)亂糟糟地堆在眼前。瓢潑大雨毫不留情地砸在人身上,男人仿佛沒有感覺,一動不動地跪在那里。
沈煙眨了眨眼,他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了,明明只有三五步的距離,他卻看不清男人的臉。他忽然有點慶幸,這場大雨來的真是及時,讓他看不到男人狼狽的面容,從今往后,就只能記得他的好了。
沈煙有點想笑,但是他實在笑不出來。這是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精神力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明明已經(jīng)快死了,卻在死前還能清晰地記住身體上的疼痛,一絲一毫,一點兒都不差。
他并不覺得自己被殺是一件多么意外的事,他天生的十惡不赦,要不是有那個男人的存在,說不定早就將身邊動手的這幾個人剁碎喂狗了,怎么輪得到他們囂張放肆?這是他罪有應(yīng)得,他認(rèn)。
可是他們不該對男人動手!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寧肯自己死了都不愿意讓他受到一點傷害,卻被這群雜碎虐殺在自己跟前!
沈煙覺得,大概是自己歸隱數(shù)十年,這些人興許是忘了他的性子了。
身后的人正在用刀子剜出他的脊骨,既不能弄斷骨頭,也不能讓人死了。這著實是個累活,那人小心翼翼地動著刀,身處大雨之中也出了一頭的汗。眼看著骨頭就要被完整取出,這人臉上不由自主地迸發(fā)出貪婪的笑。
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一聲驚雷響過,這人的身體慢慢向側(cè)面倒下,噗通一聲栽進(jìn)泥水里。那把染了血的刀很快就被雨水沖刷干凈,依舊是雪白锃亮的模樣。刀的主人臉上還帶著笑,配合著來不及表露出的驚恐,看上去格外扭曲。
尸體心口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插著一支細(xì)細(xì)的翠玉煙斗。
按著沈煙的兩個人瞬間僵硬在原地,連手上的力道都松了幾分,身下的人輕輕松松就能掙脫開——如果他還有力氣的話。
沈煙不想浪費自己最后的精神去掙脫這兩個人的桎梏,他只是側(cè)著臉,輕輕勾了勾唇角,手指微微一動,兩道血光一閃而過,地上又多了兩具尸體。
殺完最后兩個人,沈煙幾乎喪失了全部力氣,他趴在地上,痛苦地咳了兩聲,喘了喘氣,便撐著破敗的身子,一點一點爬向不遠(yuǎn)處的男人。
只是短短三五步的距離而已,沈煙卻是用盡了全力才勉強夠得到男人的衣角。他想給男人擦擦臉,可是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于是沈煙臉上露出一種很古怪的神情,有點委屈。這樣的表情在這么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臉上,可是頭一次出現(xiàn)。
不過現(xiàn)在也沒人能看到他這副模樣了。所以沈煙委屈得理直氣壯。他不開心地撇撇嘴,卻還是艱難地伸出手,覆在男人手背上。
暗淡的綠色光芒自他的指尖緩緩流瀉,不緊不慢地涌入男人的身體里。沈煙不能確定,以男人如今的身體,能不能承受住自己的力量,但是想讓他活過來、活下去,這或許是唯一的辦法了。
他甚至沒想過自己的身體能不能支撐下去,只一心一意地注視著男人滿是血污的臉。視線漸漸模糊,沈煙撐著沉重的眼皮,癡癡地凝望著男人。
好不甘心啊……黑暗籠罩了所有的視線,沈煙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合上了雙眼。一滴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流出,和大雨一起砸進(jìn)身下的血泊之中。
顧妝成……顧妝成……原來喜歡一個人,居然這么痛。可是,就算我要死了,我還是喜歡你。沈煙的手指蜷縮了一下,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
就在他生機斷絕的瞬間,跪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動了動眼皮。他吃力地睜開雙眼,茫然四顧,視線先是落到不遠(yuǎn)處的三具尸體上,其中一個人手里似乎還握著什么白色的東西,不過他的視線被雨水沖刷得有點模糊,看不太清楚,就想抬手擦擦臉。
然而手上的重量讓他動作一頓。他剛醒過來,腦子還不太清明,受到阻礙后才慢慢將目光收回來,沈煙就趴在他腿上,一只手還搭在他的手背上。
顧妝成輕輕眨了眨眼,半晌,才抬起另一只手,遲疑地推了推沈煙的身體。只一下,沈煙就被他推到了一邊,整個人仰面躺著。他的眉頭微微蹙著,臉上的表情不甘又委屈,像一只被雨水打濕了毛毛的小貓兒。
顧妝成動作遲緩,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沈煙的臉。那張臉很漂亮,被他養(yǎng)得紅潤的臉頰此刻蒼白如紙。顧妝成深吸一口氣,心肺有點疼,約摸是受了什么內(nèi)傷,不過不礙事。他膝行到沈煙身邊,想要把他抱起來,視線就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手里握著什么東西的尸體上。
他看清了那是什么——是一截脊骨,根據(jù)長度和完整度來看,應(yīng)當(dāng)是從一個人身體里完整剖解出來的。他還記得,這三個人來的時候手里并沒有這樣的東西,那么這截脊骨是誰的,不言而喻!
顧妝成的動作凝固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而后猛然低頭!沈煙正靜靜地躺在泥水里,一動也不動。若是往常,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跳起來指著顧妝成的鼻子罵了,這么安靜,根本不像他。
“沈煙……”顧妝成顫抖著喚了他一聲,沒有回應(yīng),就換了另一個稱呼,“煙兒?”
沈煙生得尤為漂亮,脾性也隨心所欲慣了,若是走早街上,十之七八會以為這是哪家嬌生慣養(yǎng)女扮男裝的小姐偷溜出來玩兒的。因此,他也極其厭惡有人喚他這么女性的名字——除了在床笫間助興時,他才會主動要求顧妝成這么叫他。
可現(xiàn)在,即便顧妝成叫了這個會讓他暴走的名字,沈煙依舊安安靜靜的,像是睡著了。顧妝成知道,他是真的不會再醒過來了。
他迷茫地垂下眼眸,大腦中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身在何方、要去做什么。他以為,這次可以保護(hù)好沈煙的,沒想到還是失敗了。
顧妝成有點想哭,但是眼睛干涸,即使心疼得整個人都快要爆炸了,也流不出一滴眼淚。他只能將沈煙抱在懷里,看他軟噠噠的靠在自己肩上,就仿佛平日里他練功累著了,就偷懶耍滑地倚著自己裝睡。
顧妝成微微閉了眼,輕輕吻上沈煙蒼白冰涼的唇。他還記得沈煙第一次親吻自己時害羞的可愛模樣,明明都是個大人了,還那么容易臉紅。就算平時,親一口都一路紅到脖子根,在床事上反而駕輕就熟。
顧妝成輕笑一聲,抬手一招,被遺忘在角落里的翠玉煙斗回到了他的手里。他貼著沈煙的臉,像是情人間最溫柔親昵的耳語。
——既然你死了,那么我就用整個天下為你陪葬。不過不用擔(dān)心,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天壤八百零三年,九煙樓樓主顧妝成、云妝閣閣主沈煙被虐殺青冥山,而后,天降暴雨驚雷,整個天壤世界一夕崩毀,化為無數(shù)灰塵,與無邊無際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散落在黑暗之中的塵埃無風(fēng)自動,漸漸凝聚成型。慢慢地,一切恢復(fù)如初,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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