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召見婉兒的日子在初春里,是個陰天,寒意還未完全消退,可婉兒心中卻帶了一抹明亮和暖意。
沿著長長的甬道,十四年第一次走出那片宮墻,一名面無表情的宦官傳了武后口諭,接著帶了婉兒彎彎繞繞行進著,似乎是走迷宮般,充滿了刺激和新鮮,卻又全然不知后果。
武后召見婉兒的地方是紫宸殿,這所便殿帝后常常用來接見親近的臣屬,只是這份榮光當時的婉兒并未細察。
跪伏于地,心跳的節奏明顯不同于往日,只聽得一個聲音高高在上,穿云鑿石般:“你便是掖庭中那個頗有名聲、才學出眾的婢女?”
婉兒低頭作答:“回稟皇后娘娘,奴婢只是粗通文墨,實在才疏學淺,愧不敢當。”
“敢不敢當,本宮一探便知。徒有其名,掩蓋不住;光芒四射,同樣遮擋不了。”武后的語氣平穩中透著威嚴。
婉兒倒抽了一口冷氣,本該保持沉默卻迎難而上:“請娘娘出題考校。”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武后嘴角一挑,沖身邊人道:“令月,你何時這般干脆過?”慈愛之意溢于言表。
一個天真卻高傲的聲音透出濃濃的不滿來:“母親,女兒師從鴻儒,自持有度,倒是無知者無畏,才敢信口開河。”
這話中的犀利刻薄令婉兒如芒在刺,可她告誡自己不能退縮。事實上,激流而上,不進則退。
“你這孩子,真是寵壞你了,竟然如此目中無人。”明明是責罵的言語,可仍是慈母的腔調。只是角色一轉,面對跪在地上遲遲沒有抬頭的小人兒,武后恢復了姿態,沉著聲:“你叫婉兒,是吧。”
“回皇后,奴婢上官婉兒。”
武后問得極怪:“我知道你姓什么,可你知道你姓什么嗎?”
多年掖庭的生活,冥冥之中婉兒早有思量,身邊幾乎每個人都有故事,怎么會唯獨自己身世簡單呢?母親鄭氏多次有意無意告訴她,她們是貧寒人家的女兒迫于生計才入宮為奴。敏感的婉兒早就意識到這或許是離真相十萬八千里的謊言。可是既然母親不愿如實相告,那么必然有著她的道理。聰明人的苦惱往往來源于刨根問底,婉兒不想庸人自擾。
因此坦然而答:“奴婢并不知道‘上官’二字意味著什么,奴婢也不想知道。婉兒的世界一睜眼就是如此,沒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甚好。”武后竟有贊許之意,和緩了一下語氣,“你抬起頭來,讓本宮看看。”
婉兒這才緩緩直起身,抬起頭,映入她視線的是一張美得與眾不同的臉,這種美不僅是女子的柔媚嬌艷,而是多了一份剛毅沉靜,歲月的積淀成就了非凡的風骨,舉手投足都是傾倒眾生的光彩,這便是她神往已久的武皇后。
“這丫頭挺好看。”依然是那天真高傲的聲音,只是此時童真的味道重了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婉兒用余光掃了掃武后身邊說話的女孩,年齡與自己相仿,方額廣頤,眉眼精致,鼻子十分挺拔,鼻尖尤其好看。
“太平這次說話還算公允。”武后笑著說。
“奴婢見過太平公主。”婉兒行禮,方才入殿時遠望,并未看見御座邊還有旁人,想來這太平公主李令月也是突然從屏風后跑了出來。她是李治和武后最小的女兒,倍受寵愛,從小飛揚跋扈慣了,可任性刁鉆之中也不失幾分真性情。
“母親,女兒真心好奇,這小婢女究竟有什么出眾的地方,她的詩作居然能在宮中廣為流傳,相形而下,倒是我們出身皇家的小輩失了顏面,一首能拿出手的詩作也沒有……”太平公主心直口快。
“你方才可不是這么說的,令月。”武后粲然一笑,有種寒梅怒放的感覺。
“母親——”太平嘟起嘴,拉長了聲音,瞪了婉兒一眼。
這遷怒在婉兒看來十分率性可愛,心中對公主莫名生出幾分好感來。
“好,好,好。”武后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拿正眼瞧了婉兒,“太平想不明白你的獨特所在,說實話,本宮也想知道得多一些。這樣吧,我今日在花園中散步,繁花入眼,不禁想到宮中流行的剪紙彩花,只覺栩栩如生,仿佛能以假亂真,一時間心有所悟,卻難以成章,你為本宮應制一首如何?”
婉兒凝神一想,并未做太多停頓,脫口而出:“密葉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條雖不謬,摘蕊詎知虛。春至由來發,秋還未肯疏。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
武后微微怔了一下,又說:“你擅長書寫山水清音,我又一貫偏愛松桂,你起一首四言吧。”
婉兒即刻吟出:“枝條郁郁,文質彬彬;山林作伴,松桂為鄰。”文句柔美簡約,渾然天成。
“好一派山幽水清,靜美雋永的景象!”武后不禁點頭贊道。
一側的太平公主更是難得的沉靜。
武后只覺意猶未盡,又隨手找了幾處題材令婉兒即興賦詩,婉兒皆是須臾而成,且聲調和諧、情景交融,文風清新自然,毫無矯揉造作之感。
看著眼前這個身形單薄、未加修飾的美麗少女,武后有些恍惚,當年的自己,何嘗不是這般卑微渺小,卻又同樣天賦異稟。只是不知,這才女的胸襟是否同樣豁達開闊?
“婉兒,聽說你愛讀史書,能說說對呂后有何見解嗎?”武后看似問得云淡風輕,聲音都含著笑。
聰慧如婉兒自然是心領神會,可她不懂阿諛附和,只管直抒胸臆:“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對這女中豪杰多有崇敬之心,以柔弱之軀擔社稷重任,何其風范!世人皆說女子當是脈脈溫情,可權柄天下的鐵腕也可嫩如削蔥,非凡女子的心智和魄力又豈是超出七尺男兒零星半點兒?”
這番質樸熱情、發乎內心的話深深打動了武后,她甚至有些感激婉兒的仗義執言。這確實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和太平一樣,都是上天送到自己身邊的。
“婉兒,從今往后你就留在我身邊,跟著林舍人學習掌管書案,也和太平做個伴兒,她身邊盡是些蠢丫頭……”武后慢慢說,充滿了憐愛。
婉兒望著皇后衣裙上用金線織成的牡丹,明明是夢寐以求的時刻,卻猶豫了。
武后又說:“本宮這就下令,除去你們母女的賤籍,遷出掖庭。”
婉兒叩頭長揖,只覺嘴邊多了一絲咸中帶甜的味道。
這讓武后徹底動了惻隱之心,心底一聲長嘆:婉兒,你又何須謝我,這本就是屬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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